作者：汤东亚

一

不少朋友说《红楼梦》读不下去，究其原因主要体现在“两多”，一是诗词多故事性不强读不下去，二是人物多记不住姓名读不下去。不可否认，《红楼梦》本不以情节见长，要看故事最好选别的书，此书人物确实也多，我没数过，据徐恭时先生统计达到人。毋庸讳言，这么多人物我也记不全，记不住姓名的人物主要出现在通行本的后40回。

为什么后40回出现的人物不容易记住呢？我想除了续书者的文学天赋欠缺以外还和为了收尾而收尾仓促行文有关。

不知红友们有没有注意，续书中出现了四个重要人物，分别叫夏三，张三，潘三（潘三保），何三。夏三出场交代了夏金桂故事，张三出场交代了薛蟠结局，潘三出场交代了马道婆结局，何三出场交代了周瑞家的结局。

续书人给人物命名草率到近乎儿戏，比起曹公著书“十年辛苦不寻常”，判若云泥。用功深者，其收名也远，人物命名有大文章可做，可惜续书人忽略了。

《红楼梦》人物命名一直为人称道，民国红学家洪秋蕃在《红楼梦抉隐》里这么写到：《红楼梦》妙处又莫妙乎命名之切。他书皆随笔杂凑，间有一二有意者，非失之浅率即不能周详，岂若《红楼梦》一姓一名皆具精意？

诚然，曹公给人物命名真是匠心独运，单是脂砚斋批语和张新之批语中就不谋而合的写到谐音法，随事法，生肖法等几种。谐音法有冯渊（逢冤），娇杏（侥幸），英莲（应怜），詹光（沾光），卜世仁（不是人）等；随事法有教书的贾代儒，花儿匠方椿，造园的山子野，看竹子的老祝妈，种田的老田妈，贩马的王短腿，送东西的老宋妈等；生肖法有牛清（牛），马魁（马），柳彪（虎），侯晓鸣（猴）等，大家可以读脂评本自己体会，不再赘述。

二

还有以“百家姓”排列入名的，14回给可卿送殡的有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诸公子，想必是“冯陈褚卫”，34回宝玉挨打后有周瑞家的，吴新登家的，郑好时家的进来瞧看，想必是“周吴郑王”，58回老太妃去世贾母带着贾府的邢王尤许婆媳祖孙入朝随祭，邢王属荣府，尤许想必是宁府尤氏和贾蓉续弦许氏，配上早逝的秦可卿暗隐“朱秦尤许”，续书说贾蓉续弦是京畿道胡老爷的女儿胡氏，明显是不识壸奥违背了曹公的本心。

文本第5回写到几个拆字入名法，集中在香菱迎春凤姐判词中。香菱判词

“自从两地生孤木”隐夏金桂之“桂”，迎春判词“子系中山狼”隐孙绍祖之“孙”，凤姐判词“凡鸟偏从末世来”隐王熙凤之“凤”。有人要质疑，续书人物叫夏三何三张三没意义，曹书中不是也有叫焦大鲍二倪二的吗？我说还真不一回事。焦大是谐音“骄大”，暗示焦大矜功自伐骄傲自大；鲍二有一个人尽可夫的老婆，贾琏和鲍二家的偷情败露贾母骂他“不管腥的臭的都往屋里拉”，不就是孔子说的“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吗？钱钟书《围城》中的鲍小姐也是因袭于此。倪二呢其实也是用了“拆字法”，倪就是“人儿”合体，相对于刻薄吝啬的卜世仁（不是人），轻财尚义的倪二还真是个人儿！

说到“二”，前八十回中二爷还真不少。宝玉，贾琏，贾芸，贾蔷，柳湘莲都是二爷。我认为曹公是有意为之。还记得黛玉打趣湘云老是叫宝玉“二哥哥”为“爱哥哥”吗？宝玉对黛玉自不必说，和柳湘莲执手泪眼，和蒋玉菡互赠表礼，完全是“顽童闹学”时“香怜玉爱”成人版。贾琏和尤二姐，贾芸和林红玉，贾蔷和龄官，柳湘莲和尤三姐，他们之间都是有“爱的故事”，比较而言珍大爷环三爷芹四爷这方面都没戏。

贾宝玉究竟有没有同性恋倾向，我的答案是肯定的。秦钟和馒头庵小尼姑智能苟合被宝玉撞破——秦钟笑道：“好哥哥，你只别嚷，你要怎么着都使的。”宝玉笑道：“这会子也不用说，等一会儿睡下咱们再慢慢儿的算账。”一时宽衣安歇的时节，凤姐在里间，宝玉秦钟在外间……。却不知宝玉和秦钟如何算帐，未见真切，此系疑案，不敢创纂。

这无疑是不写之写，《红楼梦》毕竟不是《金瓶梅》，比“此处删去字”更高明多了。28回写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便紧紧的攥着他的手……”，66回写“（湘莲）又来见宝玉。二人相会，如鱼得水……”，也都是春秋笔法。

女儿是水做的，宝玉喜欢，清爽的男儿是水生的，宝玉一样喜欢。男人清不清爽，从姓名中可见端倪。北静王姓水名溶，自是第一等人物。湘莲玉菡都是水生之荷，书中设计了若干和莲荷相关细节旁证宝玉，秦钟，玉菡，湘莲四人之间的关系。

宝玉“私蓄优伶”被打后黛玉劝他改一改，他说为这些人死了也值。王夫人问他想吃什么，他心心念念的还是那“小荷叶小莲蓬做的汤儿”，秦钟死后宝玉让茗烟摘了十个大观园的莲蓬去祭奠，菂官藕官“假凤虚凰”宝玉也是支持的，菂是莲子，藕是莲实。

三

《红楼梦》中最多的就是丫鬟，她们的命名多和主人身份，性格，特长，命运有关，这方面前辈学者多有著述。此处我主要讲下宝钗的丫鬟莺儿和黛玉的丫鬟紫鹃。莺儿姓黄，自然界中的黄莺是一种鸟，又叫黄鹂，鸧鹒。贾宝玉曾经去天齐庙向王道士讨“疗毒汤”，王道士胡编冰糖雪梨敷衍他。其实在古典文献中真有“疗妒汤”，一味黄莺而已。《文苑英华》卷三七八《止妒》载：梁武帝平齐，获侍儿千余，郗后愤恚成疾。左右曰：“《山海经》云，食鸧鹒止妒。”后食之。妒果减半。明朝小说家心月主人还把这个写进了他的作品《醋葫芦》中。黄莺疗妒是否可靠我不知道，《红楼梦》中黄莺儿的主人薛宝钗实实在在是疗妒专家，不仅颟顸如赵姨娘对她没有怨言，蘅芜君兰言解疑癖，把最是小性子的林妹妹都说得服服帖帖。联想宝钗婚后寡居的结局，莺儿之名还有可能和金昌绪的五言绝句《春怨》有关，全诗如下——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紫鹃在服侍贾母的时候叫鹦哥，黛玉的潇湘馆恰恰也有一只鹦哥，它会吟诵黛玉的“红消香断有谁怜”为主人解愁破闷。黛玉泪尽而亡，鹦哥改名紫鹃是用了李商隐“望帝春心托杜鹃”诗意。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时黛玉抽的是芙蓉花签，晴雯死后宝玉为之做《芙蓉女儿诔》，晴为黛影，悼晴雯即悼黛玉。如果说黛玉是芙蓉，也只有紫鹃做她丫环才配得上，因为自然界中只有杜鹃和芙蓉既是花名又是鸟名。

四

《红楼梦》大旨谈情，曾经叫《石头记》《情僧录》《风月宝鉴》等，演的是“怀金悼玉”。金是优渥的物质生活，玉是高蹈的精神追求。自怜断带日，偏恨分钗时。男主宝玉的名字恰是女主宝钗黛玉的结合。《红楼梦》是悲剧中的悲剧，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癞僧跛道是先知也是主宰，把石头还给石头，渺渺茫茫，归彼大荒。

《红楼梦》人名奥妙无穷，拙文挂一漏万，旨在抛砖引玉，以期方家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