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鹂

似花还似非花这18首咏物词堪称写物之神笔

发布时间:2022/9/24 12:15:59   

咏物词,顾名思义就是以物为主要吟咏对象的词作。唐五代词中咏物词数量较少,艺术成就也不显著。

南宋咏物词大都有所寄托,睹物思情,技法上多直白,意蕴上也浅陋,如牛峤《梦江南》二首,分别咏燕和鸳鸯。

衔泥燕,飞到画堂前。占得杏梁安稳处,体轻唯有主人怜。堪羡好因缘。

红绣被,两两间鸳鸯。不是鸟中偏爱尔,为缘交颈睡南塘。全胜薄情郎。

占得杏梁安稳处,体轻唯有主人怜

路成文将宋词中的咏物词大致分为以下几个阶段:北宋前期因为词的沉寂,咏物词并不太多;北宋中后期,咏物渐成风尚,出现了不少优秀作品;南渡后咏物词得到发展,呈现出蓬勃的势头;南宋中期后,咏物词到了高峰期。

宋初,咏物题材尚沿袭唐五代余风,没有出现大的进展。王国维《人同词话》称林逋《点绛唇》“金谷年年”、梅尧臣《苏幕遮》“露堤平”和欧阳修的《少年游》“栏杆十二独凭春”为“咏春草三绝调”,而事实上,这三首词并非以春草为吟咏对象,而是借着与春草相关联的诗句来点染离别情绪,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咏物词。

仁宗朝后,咏物词数量渐多,染指咏物词的词人也渐多,出现了不少佳作。这时期的咏物词多以体物为主,偶然有借物抒情的,其中陈尧佐有首《踏莎行·咏燕》:

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见新来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烟暝来何晚。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时拂歌尘散,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

这首词描写燕子春日归来的情境。但并不是泛泛咏物之作,而是借鉴了咏物诗有所寄托的手法,表达的是自己对恩人的感激之情。

仁宗时期,吕伸公要退休,仁宗强要他推荐人选接替,他推荐了陈尧佐。陈尧佐感怀吕伸公推荐之情,特地写了这首词。吕伸公听后说“自恨卷帘人已老”。可见,这首咏燕词的言外之意是很明显的,尤其是煞尾一句“主人恩重珠帘卷”,是很明显的谢恩之作。

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

仁宗朝著名词人柳永首创慢词咏物,以赋笔写物,极其工致。

《黄莺儿》

园林睛昼春谁主,暖律潜催,幽谷暄和,黄鹂翩翩,乍迁芳树。观露湿缕金衣,叶映如簧语。晓来枝上绵蛮,似把芳心、深意低诉。无据。乍出暖烟来,又趁游蜂去。恣狂踪迹,两两相呼,终朝雾吟风舞。当上苑柳秾时,别馆花深处。此际海燕偏饶,都把韶光与。

《黄莺儿》是柳永自制曲,因为咏黄莺儿得名,正宫调。

这首词一上来就点明词的主题:到底是谁在主宰园林的春天呢?是在春天里从幽谷出来,活跃在树梢的,欢快鸣叫的黄莺儿么?“暖律”即指春天的阳气。古人将音律与时节配合起来,共十二律吕,律为阳,吕为阴,故称“暖律”。它们也只能身着“金缕衣”,巧舌如簧。一大早,黄鹂就在枝头鸣叫了,“绵蛮”是鸟叫声,好像是在诉说自己对春的情意。

下片紧承上片,说黄鹂刚随春日的暖烟出来,又跟着游蜂逛去了,到处游冶不定,整日啼叫戏舞。而上苑柳树浓密,繁花深处,那样的美好都偏偏让海燕给占领了。也有说是海燕无奈,任由黄鹂与游蜂占据春光。

此词颇有英雄失势之叹,已隐然有所寄托。词中对黄鹂的描摹栩栩如生,是善于体物的佳作。

乍出暖烟来,又趁游蜂去

对比花间词人毛文锡的《喜迁莺》。

芳春景,暧晴烟。乔木见莺迁。传枝隈叶语关关。飞过绮丛间。锦翼鲜,金毳软。百啭千娇相唤。碧纱窗晓怕闻声,惊破鸳鸯暖。

柳永与毛文锡所吟咏的都是黄莺儿,都是工笔描绘黄莺儿在春日轻盈自在的身姿。毛文锡小令由于字数的限制,仅仅是简单的描摹,是纯客观的;柳永则用赋笔,先描绘春日生机,逗引出黄莺儿的身影,“似把芳心、深意低诉”,黄莺儿被赋予了人情,显得灵动而多情。从黄莺儿站立枝头的身影到翻飞花丛的身姿,柳永笔下腾挪转移的功夫显然比起毛文锡来要流畅自如。毛文锡词并无寓意,而柳永词正如上文分析的,似有所指。这种借体物来传递某种寓意的技巧在苏轼手中表现得就很鲜明了。

传枝隈叶语关关

苏轼创作的咏物词颇多,既有描摹物事为主体的词作,亦有融己入物,借物抒怀的词作。最著名的咏物词就是和章质夫的《水龙吟》咏柳词:

苏轼《水龙吟》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拋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不很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章质夫《水龙吟·杨花》

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旋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苏轼词作起笔就将杨花的柔弱之态描摹出来,更将杨花比拟成一个闺中女子,有着娇弱的体态和柔肠寸断的相思。杨花被风吹起落下,就仿佛女子梦中追寻情郎,却被黄莺的叫声唤醒一样。拟人的手法让杨花富有情感,不只是抓住了杨花的外形,更捕捉住杨花的神韵。

下阕由杨花感叹落红,再进而想到杨花在雨过后的踪迹,苏轼和当时的人一样以为杨花变成了一池浮萍,故感叹春的景致二分随了尘土,一分随了流水。

煞尾按理应为“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这里苏轼根据词意改动了,这也是人们说苏轼不拘泥于声律的地方。

整首词看起来一气呵成、浑然一体,将暮春时分杨花翻飞的情景描绘得具体生动,也带出了伤春相思的情意。

苏、章二人词作各自擅场,章质夫词实写春暮时分杨花翻飞之景,描摹工致细腻,宛若眼前所见,下阅则以杨花带出美人愁思,饶有情致;苏轼词则融人唐人诗句。

“思量却是,无情有思”,用老杜“落絮游丝亦有情”也。“梦随风万里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即唐人诗云:“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几回惊妾梦,不得到辽西,”“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即唐人诗:“时人有酒送张八,惟我无酒送张八。君看陌上梅花红,尽是离人眼中血。”皆夺胎换骨手。

苏轼用典如盐着水,既写杨花轻盈无着之态,更绾合伤春怀人之闺怨,杨花与女子合为一体,煞尾构思尤其新颖,情、景兼顾,令人回味。

香球无数,才圆却碎

苏轼在黄州时期的另一首著名的咏物词《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则是物我一体的佳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苏轼借着不肯轻易停歇的孤鸿彰显了自己虽然失意,却依然执着于理想的形象。同时,也是被贬谪后孤独寂寞情怀的流露。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北宋后期贺铸《芳心苦》(即《踏莎行》)咏荷,将自己身世和感慨融人所咏物象,显然是沿着苏轼咏物词的路子进行创作的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返照迎湖,行云带雨。依依似与骚人语。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起句写荷花生长的环境:杨柳环绕的池塘,鸳鸯嬉戏的河面,很幽静。又有涨水后的绿萍断了采莲的路,更见荷花的幽静。正因为幽静,所以蜂蝶都不来,荷花只有凋零了花瓣,露出了莲蓬。莲子心是苦的。

这里巧妙地将荷花比拟成了一个幽静的女子,写出了她因为无人欣赏而独自神伤的落寞。下阕还是写荷花,说荷花在池塘、河里生长,不管风雨,似乎在和骚人对话,让人联想起《离骚》中“制荠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的高洁形象来。

结拍化用韩偓《寄恨》中“莲花不肯嫁东风”的诗句。北宋张先《一丛花令》也有“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之句,写荷花嗟叹昔日孤高导致今日的冷清和落寞。

整首词以荷花拟美人,实则是词人身世之感伤。荷花一美人一词人,三者浑然一体是非常有感染力的咏物佳作。

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周邦彦在柳永、苏轼基础上创作的咏物词,既有状物之巧,又有寄托之意,意境上未必能与苏词相并,但在词作的构思、写作技巧上却要丰富得多。周邦彦词中的物,往往绾合着词人的感情,但又不像苏轼那样物我一体,而是各自存在又相互联系,“物”与“我”皆为词中主体,代表作如《六丑·蔷薇谢后作》、《花犯·梅花》等。

《花犯·梅花》

粉墙低,梅花照眼,依然旧风味。露痕轻缀。疑净洗铅华,无限佳丽。去年胜赏曾孤倚。冰盘同宴喜。更可惜,雪中高树,香篝熏素被。今年对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飞坠。相将见、脆丸荐酒,人正在、空江烟浪里。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

全词句句粘合梅花,又句句见出词人心境,意脉流动即是心绪的转换,不受时空局限。起句言看到粉墙旁的梅花盛开,却说梅花自己跳入眼帘,由此勾引出词人的忆旧情怀。

梅花如往昔一样高洁美丽,词人却不复去年心情。“可惜”之句乃言梅花之可爱,不仅外形美丽,还有暗香浮动。

下阕由花及情,词人无复昔日赏花心境,“匆匆”之句以梅花因无人细赏而有哀怨惆怅言己之寂寥惘,下句将词人形象凸现出来,又由人及梅,看梅花飞落,想象梅子成熟可以下酒之时自己已经辗转在空江烟浪里。

煞尾转回赏梅,虽然词人羁旅生涯随知漂泊,但仍然想能如从前一样,细赏梅花照水之芳姿。

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

咏物词在南渡时期有了新的发展,开始主动贴近时代和社会现实,具有了人文关怀的意蕴,这一趋向得到了持续发展,后世意遥旨微、寄托深远的咏物词正是在南渡词人手中成熟起来的。

朱敦儒南渡前不屑名利,潇洒自在;南渡后,辗转迁徙,备受苦难,时事使其幡然猛醒,走上仕途,企望能为国出力,可是权臣昏君执政,做官也只能空有抱负而已。后因与李光、赵鼎等交往而受诬蔑,致仕隐居。晚年应秦桧之请再次出山,旋即因此被贬,成为当权者的玩物。

朱敦儒的悲剧人生是封建社会士人的典型代表,其生命理想与社会现实之间的巨大落差、内心情感的起伏跌宕在词作中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且看他的咏梅词。

《卜算子》

古涧一枝梅,免被园林锁。路远山深不怕寒,似共春相趓。幽思有谁知,托契都难可,独自风流独自香,明月来寻我。

《念奴娇》

见梅惊笑,问经年何处,收香藏白。似语如愁,却问我、何苦红尘久客。观里栽桃,仙家种杏,到处成疏隔。千林无伴,澹然独傲霜雪。且与管领春回,孤标争肯接、雄蜂雌蝶。岂是无情,知受了、多少凄凉风月。寄驿人遥,和羹心在,忍使芳尘歇。东风寂寞,可怜谁为攀折。

《卜算子》为南渡前所作。以梅自拟,不再沿袭前人将梅比作“美人”的传统,直接用梅来作自我写照,表明自己孤高出尘,宁可寂寞,也不肯随波逐流的高洁品性。

经历靖康难后,词人再没有这样潇洒自得的心态了。词人从洛阳退到淮阴,流落金陵,再转嘉禾、洪州,直至边远的南雄州,辗转奔波,备受艰难。这种经历对自诩“清都山水郎”的风流词人产生了极大震动,面对一样的梅花,产生了不同的感受。

《念奴娇》前片以梅为旧友,“惊”是未料异乡见梅,“笑”是他乡幸遇知己,同样突破了以美人为喻的俗套,立意不凡。与梅一问一答,构思奇巧,以梅之澹然嘲己之久误红尘,下阕承接上阕,写出梅花的孤高,自己经历了“多少凄凉风月”,但仍然有为国效力的抱负,可是时局多变,尽管“和羹心在”,可哪里有人“攀折”?这种的复杂心绪借咏梅表达得淋漓尽致。

李光的《念奴娇》中道“写我精神惟赖有,潇洒西湖词客”,傅自得与朱熹也都追和过这篇作品。他们都是受了朱敦儒此词的影响。

梅在词中全然成了词人的化身,呈现了前人咏梅词中从未涉及的社会意识。

朱敦儒晚年屈从秦桧出仕,旋即被贬后,心中充满了无人言说的懊恼、悔恨,此时面对一样的梅花,他的感受又不同了。《蓦山溪》借梅言心,“冰姿素艳,无意压群芳,独自笑,有时愁,一点心难寄”“尘世悔重来,梦凄凉,玉楼十二”“云黯淡,月朦胧,今夜谁同睡”,将其悔恨之心、寂寞之情流露无遗。

通过朱敦儒在不同的时期对梅花的不同感受可以看出,在朱敦儒笔下,梅已经成为词人传达自己独特的经历、心绪的物象。

东风寂寞,可怜谁为攀折

南渡时期咏物词创作目的也逐渐由遣兴、炫才变为借物抒情、寓情于物了。这一时期咏物词明显增加了对南方特有物事的吟咏,比如桂花。

桂花是南方极盛的植物,南渡前很少有作品吟咏。南渡词人南下后多加描写,原因一方面是因为桂花是南方常见的植物,有着比较明显的地域特征,容易引发词人内心的情绪;另一方面,其清淡的外形和浓都的芬芳也契合了土大夫文人的审美心态,加上前人很少有咏桂花的诗词,故南渡词人也往往赋予其不媚于世的隐士风度,并借此发挥,使桂花具有了高洁孤傲的风范。

花借人彰,人借花显,桂花就是南渡词人高洁品性的代言符号。

随着南渡后词人眼界的扩大,加上词体的诗化倾向进一步加大,咏物词的表现范围更加丰富了。文人士大夫阶层的生活用品如茶(汤)、熏香、字画、围棋、折叠扇、奇石,乃至生活中的日常物品,如水饭等都被写入了咏物词,可以说,凡是咏物诗所能吟咏的对象在南渡词作中都可以找到,南渡词作在这方面受诗歌的影响颇深。

沿着南渡后咏物词发展的方向,南宋中后期咏物词达到了一个高峰。咏物词的技巧极大丰富,咏物词也呈现出鲜明的个性色彩。

幽思有谁知,托契都难可

辛弃疾的咏物词将所咏之物的物性与自己的性情、经历镕铸成一体,使得咏物词达到了一个高峰。《归朝欢)“题赵晋臣敷文积翠岩”就是这样一首佳作。

我笑共工缘底怒。触断峨峨天一柱。补天又笑女娲忙,却将此石投闲处。野烟荒草路。先生拄杖来看汝。倚苍苔,摩挲试问,千古几风雨。长被儿童敲火苦,时有牛羊磨角去。霍然千丈翠岩屏,锵然一滴甘泉乳。结亭三四五,会相暖热携歌舞。细思量,古来寒士,不遇有时遇。

这首词作于庆元六年(),辛弃疾罢居瓢泉。赵不遇,字晋臣,是辛弃的好朋友,当时也罢居了。积翠岩是江西上饶铅山境内的山峰,正好在赵不遇家附近。起句笑问共工为什么触石、女娲忙于补天竟然把这根天柱落在这里变成了巍峨的积翠岩,伫立在这荒野之地。“摩挲问汝”一句把自身被闲置而只能徜徉山水之身影交织在其中,既是对这块巨石的同情和叹惜,也是对朋友和自己壮志难酬,被迫隐居的感叹。

下阕则与上阕相对比,描述这块奇石在现实里只能被牧童用来取火,牛羊用来磨角,感神伤怀。但词人到此转折,既然是天柱怎么可能是这样一块普通的石头呢?这块巨石不但巍然千丈,中间还有甘泉锵然滴下。词人至此不由得为这山峰欣喜,计划着在上面修亭子,等到天气暖和时候和朋友携手歌舞。

煞尾的感叹之情,显然是与石同声气了。结拍扣朋友的名字“不遇”,感叹说失志的寒士犹如这块巨石,说不遇也能有际遇。

整首词明写山峰,实际上感叹自己和朋友的怀才不遇。此词用到神话的典故,让词作充满了神奇色彩,也凸显了积翠岩的巍峨之貌辛派词人多有以咏物、抒情融为一体的词作。

霍然千丈翠岩屏,锵然一滴甘泉乳

陆游《卜算子,咏梅》即是宋人咏梅的名篇: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这首词不着意梅花外形的描摹,而是抓住其独有神韵。起句描绘驿路断桥,显见无人前往,偏有一树梅花盛开,“无主”二字与断桥相呼应,凸现“寂寞”。

盛开的梅花无人赏,更何况黄昏,兼着风雨!“独自愁”既是写梅也是暗伤自身。

下阕代梅抒情,实则也是夫子自道。既然生长在这僻野,心与群芳争艳,可是远避繁华的驿路梅花,为何有群芳来妒?原来是梅花的太出众,让群芳失色了吧?梅花到零落之时,也依然芳香如故,哪怕成尘也丝毫不改高洁之态。梅花在这里成了高洁人格的化身,是词人对自己处世态的肯定。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陈亮咏桂词《桂枝香·观木樨有感寄吕郎中》也是首佳作。

天高气肃,正月色分明,秋容新沐。桂子初收,三十六宫都足。不辞散落人间去,怕群花、自嫌凡俗。向他秋晚,唤回春意,几曾幽独。是天上、余香胜馥。怪一树香风,十里相续。坐对花旁,但见色浮金粟。芙蓉只解添秋思,况东篱、凄凉黄菊。入时太浅,背时太远,爱寻高躅。

吕郎中即陈亮好友吕祖谦。吕祖谦为学主张治经史以致用,与陈亮所见颇多通之处。陈亮这里借咏木樨言志,一是寄友人,二是抒发自己不为时人解的幽愤。

木樨即桂花,是南方常见树,南渡后在词人笔下频频出现。

陈亮此词起句点出季节,然后用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中诗句“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来写所见之桂树,引发想象。紧接着,表达了自己对桂花的感受,是从天而下的,迥异群花,能在深秋之际唤起春意,不惧幽独。李清照也有同样的感慨,说“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鹧鸪天》),揭示了桂花与群花的不同。

下阕从正面描摹桂花,并用秋日常见之芙蓉、菊花做陪衬,愈见桂花之脱俗。

煞尾感叹桂花怒放之时,与群花相比是不合时宜的,是不屑凡花而要独抱幽怀。

全词以写花处处带出自己立身处世之态度,一片苟安声中,词人怀抱恢复之志,不惧世人不解。

入时太浅,背时太远,爱寻高躅

南宋中后期词坛的姜派词人也创作了大量的咏物词。

姜夔的咏物词结构精巧,用典深幽,寄托遥深。《齐天乐》充分表现了姜夔词的这些特点。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幽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这首《齐天乐》前面有很长的序:“丙辰岁,与张功父会饮张达可之堂,闻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父约予同赋,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辞甚美。予徘徊茉莉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亦得此。蟋蟀,中都呼为促织,善斗,好事者或以三二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把做这首词的背景交待得清楚楚。姜夔词的序文笔优美,与词相得益彰,序多叙事,词主抒情。

此词起句提及庾信吟《愁赋》。庾信其人因出使西魏不得南归,后虽然位登高名,但一直思念故国,曾作有《哀江南赋》悼梁朝的灭亡。姜夔在《霓裳中序第一》中提到“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如《愁赋》今已佚,应该是庾信抒发悲愁之感的作品吧。在庾信的笔下,蟋蟀应该出现过并由此引发了诗人的愁思。蟋蟀早在《诗经豳风》中就已经出现,以其活动的季节性意味着秋日的来临,也蕴涵了悲秋的情结。

以庾信发端,已经奠定全词基调是伤感,这伤感或许如庾信一样有家国之思在。思妇无眠,起寻机杼,让人想起李白《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何时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敦煌曲子词也云:“香销罗幌堪魂断,唯闻蟋蟀吟相伴。每岁送寒衣,到头归不归?”(《菩萨蛮》)蟋蟀让人感知秋天,也让人警觉时间的无情,让人思念远在他方的亲人。

姜夔《齐天乐》上阕铺叙的场景,处处与蟋蟀相关,处处逗引出缠绵的感伤。下阕“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这句耐人咀嚼,侯馆是指逗留在外,离宫则是指行宫,再联系词序中提到昔日都城之斗蟋蟀的习俗,此词别有深意就很显然了。

夜凉独自甚情绪,西窗又吹暗雨

咏物词也有并无太多寄托的。吴文英《宴清都·咏连理海棠》用赋笔描摹连理海棠,浓墨重彩,引人入胜。

绣幄鸳鸯柱。红情密,腻云低护秦树。芳根兼倚,花梢钿合,锦屏人妒。东风睡足交枝,正梦枕、瑶钗燕股。障滟蜡、满照欢丛,嫠蟾冷落羞度。人间万感幽单,华清惯浴,春盎风露。连鬟并暖,同心共结,向承恩处。凭谁为歌长恨,暗殿锁、秋灯夜语。叙旧期、不负春盟,红朝翠暮。

这首咏物词以连理海棠绾合李杨爱情故事,是咏物词中的佳作。

起首是描写连理海棠的外形。旧时有钱人家多于花上设帷幄以避风雨护花。

“芳根兼倚”几句是写海棠不仅根部交错,连树梢也是交错的,仿佛亲密相偎的情侣,惹得深闺女子嫉妒。枝叶交错的海棠在春风中如同酣睡一般娇媚,仿佛梦中这些枝叶都成了精美的饰物。夜晩呢?有遮挡的蜡烛点燃了,滟滟烛光下的海棠愈发娇媚,让人想起苏轼《海棠》“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的句子来。“嫠蟾”指月中嫦娥,词人想象她见到如此亲昵的连理海棠怕会非常不好意思吧。

嫠蟾冷落羞度

南宋晚期以咏物著称的词人史达祖,他“吸取了苏轼传神写意和周邦彦的工巧精细之长,避开了他们的寄托不足之短;继承姜夔用事合题、纵横适度的优点,克服其过于空灵的弱点”的《双双燕·咏燕》是其代表作。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竟夸轻俊。红楼日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栏独凭。

史达祖,字邦卿,号梅溪。姜夔极为称赞他,说他的词“奇秀清逸,有李长吉之韵,盖能融情景于一家,会句意于两得”

这首咏燕的词作就能体现他这一特色。起句点出时间和场景,“春社”是立春后第五个戊日,是祭祀土地神的节日。

春社过了,燕子归来。他们穿过帘幕回到昔日筑巢的地方,一年未到,已经满是灰尘,一幅冷清的景象。这对燕子犹犹豫豫飞起萨下,在打量这地方,最终还是试探着进入旧巢亲昵相偎。形容燕子飞来飞去的样子是借用了《诗经·邶风》中“燕燕于飞,差池其羽”的句子。试过了旧粟,又飞出来,仔细看筑巢的雕梁藻井,呢喃不已,似乎在商量着什么。经过这番商量,一双燕子开始轻快飞舞,一下子掠过开满花的树梢,张开的尾巴好像剪刀剪开了花影。

上阕对双燕的描摹神情毕肖,足见词人观察之细,也见其词笔之精细。下阕继续写双燕的生活。这双燕子飞舞在开满花的小路上,长着水芹的田地中,衔着被春雨滋润的泥土,贴着地争相奋飞,以此夸耀自己的轻快、俊俏。这个细节的描写非常生动,一幅双燕竞飞图如在眼前。贪玩的燕子回到巢中,已经是黄昏,它们早看够了柳昏花瞑的景色,该安安稳稳休息了。这一休息却把它们肩负的帮佳人传信的任务给忘得干干净净。

史达祖这首咏燕的描摹燕子极为传神,飞行的姿态、呢喃的鸟语,与之相衬的明媚春光,笔笔生动,偶有化用典故也能做到如盐着水,毫无痕迹。

这首词写尽春日燕子之神形,然后世也有人以为此词别有用心:非纯然咏燕,乃托燕以写闺情,写闺情又即自抒情也。但观其‘红楼日晚,看足柳昏花暝’”之句,言外盖有所指。

考邦卿为韩侂胄中书省堂吏,凡韩有所作为,邦卿无不知者,其间不少昏暝之事,皆邦卿所“看足’也。又邦卿“看足”此种昏暝之事,乃不早自引去,卒与同败,是由“归晚”。观此语则邦卿亦非全无感觉者,但意志不坚耳。

爱贴地争飞,竟夸轻俊

史达祖还有一首词咏春雨,也是相当传神的。

《绮罗香》

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尽日暝迷,愁里欲飞还住。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最妨她,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沉沉江上望极,还被春潮晚急,难寻官渡。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记当日,门掩梨花,剪灯深夜语。

词的上阕用侧笔描绘春雨的神态。春雨往往带着寒意,“欺”、“困”二字将春雨对花柳生长的不利活画出来。春雨中暮春渐渐到了。整日春雨绵绵,蝴蝶欲飞还住。因为它的翅膀上的粉被雨淋湿了,只好停下栖息在西园。让人欣喜的是泥土湿润润的,燕子可以衔泥归巢。春雨淅沥不停,急坏了准备春游的女子,怕道路泥泞妨碍了香车出行。

上阕没一笔正面描写到春雨,透过对蝴蝶飞燕、游春女子的描写,就将春雨的轻寒、春雨的连绵栩栩如生地再现出来了。

下阕紧承着描写春雨连绵之后,潮水也涨起来,找不到渡头。隐隐约约的远山,仿佛流泪美人之娥眉。而近处,新绿已生,落红随河水漂远了。

词人以春雨中的景象逗出离别之境,煞尾化用白居易《长恨歌》“梨花一枝春带雨”句来写美人和泪。剪灯细语的温馨特写,则是李商隐《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诗意。温馨的回忆愈发见出当下离别的哀愁。

此词写景入神,情景两妙,确实是咏物佳作。张镒《梅溪词序》称道史达祖“夺苕艳于春景,起悲音于商素”是抓住了他善于融情入景的特点的。

全词咏春雨,而无一“雨”字,是所谓“禁体物语”。

尽日暝迷,愁里欲飞还住

南宋遗民词人中亦有不少致力于咏物词创作。王沂孙,字圣与,号碧山,有词集(花外集》。王沂孙是晚宋重要词人,他的词作多比兴寄托,语言精致翩拔,后世评价颇高。我们来看这首《齐天乐·蝉》。

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佩流空,玉筝调柱,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铜仙铅泪似洗,叹携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余音更苦。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谩想薰风,柳丝千万缕。

此词全篇咏蝉,全用与蝉相关的典故,很是贴切。起句用典故,“余恨宫魂断”,又“年年翠阴庭树”,已经点出一种悲愤之情调。时节更替,已经是秋凉,蝉仍然哀鸣如同在诉说离愁。“瑶佩流空,玉筝调柱”是形容蝉鸣的声音。接下来以女子容颜衰减比喻秋日蝉之枯槁,“娇鬓”是指女子的发鬓薄如蝉翼。

下阕写蝉的结局。换头是用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序中所说,汉武帝所制的捧着盘承露的仙人被拆之时似乎也流下泪来,传说蝉是饮露为生的,故有此哀叹。秋日来了,蝉的生命也日渐枯槁,熬不过多少日子。秋日的蝉鸣更加凄苦,追忆夏日柳丝万缕的日子,更加黯然神伤。

此词从蝉声写到蝉形、蝉饮、蝉病,以至于临终哀鸣与渴想春天,几乎铺叙了蝉的一生,写得神形兼备。虽句句粘合蝉,但从表面看起来似乎是在描写一个宫女的苦难和悲戚,让人自然联系到南宋后妃陵墓被掘的事情,其中某些的表述又似乎带有亡国的悲哀。

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

王沂孙擅咏物词,张炎也不逊色。张炎的《解连环》借咏孤雁来感叹自己的人生,也是形神相兼,深有寄托。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悦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谁怜旅愁荏苒。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这首词围绕着“孤雁”,处处写其孤单的情状:先是写大雁离群,后直写其孤,“自顾影”、“相思一点”等都极言其孤单,“残毡拥雪”用苏武不屈牧羊雪地之典。下阕则是从孤雁的心情方面来渲染其孤寂:夜长、筝怨。以回想昔日伴侣来衬今日之孤单,煞尾又以双燕对比孤雁,更加见出凄凉。这首词处处紧扣孤雁来写,又处处暗喻着词人国亡后漂泊的心态。

词中还大量化用了前人诗句的意境:“长门灯暗数声来”(杜牧《早雁》)、“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新雁南来片影孤,冷云深处宿孤芦”(陆游《闻新雁有感》)等等,这些诗句丰富了孤雁的形象。

咏物词从唐五代简单的摹形状物,北宋的状物抒情发展到南宋的借物寓意,技巧和主题上都有了相当的变化。方智范《论宋人咏物词的审美层次》曾以禅境来比喻咏物词中创作主体和所咏物事之间的关系,其一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以物观物,境余于意的咏物词”;其二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以我观物,意余于境的咏物词”;其三是“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物我同一,意境两浑的咏物词”,这三种审美形式的发展虽然大概有时间的先后,我们认为仅仅是审美形式的差别,而不是艺术成就的差别。

一首好的咏物词可以是对所咏物象栩栩如生的再现,“以物观物”的审美形态尽管没有明显的感情色彩,但仍然可以传达给读者一种感观上的愉悦,表达出作者对世间万物的观照和对生活的热爱。

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

“以我观物”的重点不在物象本身,而在引发和物象相关的联想,此种联想或和词人的身世经历相关,或和人生的普遍规律吻合,从而得到读者的共鸣,在心灵上达到某种契合,使读者在读后得到一种惺惺相惜的知音感,在一定程度上宣泄自身的负面情感,精神上得到升华。

“物我合一”的咏物词在感受物象的同时处处感受到作者情感的流露,物象仿佛作者的化身,换言之,物象不再是客观的物象,而是经过加工后的物象了。

总之,这三种审美形态各具特色,各人喜好不同,自然会有不同评价,在艺术成就上以优劣论之并不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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