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伴随着语言成长的。幼年最先接触、最为熟悉的家乡语言,是每个人抹也抹不掉的文化印记。
我浓重的家乡口音是孩童时期的语言环境使然。别说不懂现代汉语拼音的父母无法帮我们正确拼读,即使那时的小学老师,在授课时也难免把课堂教学和日常用语搞成两套系统。比如用教杆指着黑板上的“麦”字领读:mai,mai,meizi的mai。我童年识字时,就一直把“麦”读作上声的“mei”。老家四邻八舍也都一直把“麦子”叫作“meizi”。
我的家乡是墨子故里,历经多年考证,这位“科圣”的里籍终于确定下来。家乡领导派员分赴各地,隆重邀请相关专家学者召开墨子研讨会。一位家乡口音甚重的人,找到省城某社科研究机构,人家听完来人讲述,大惑不解: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你们开“meizi”研讨会,应该到农科院去才对呀!家乡方言中,“墨子”与“麦子”一样,都读作上声的“meizi”。巧的是,省城那个人平时也把“麦子”叫做“meizi”,只是人家还是读“墨子”为“mozi”。
因方言被误会的尴尬还有很多。三四十年前,枣庄市驻地交通还是由交警人工指挥的时候,外地一辆载货大车开到进城的一个路口,司机拿不准,就停下车去值勤交警那里询问让不让过。正忙着的交警操着一口枣庄话回答“不管”,司机一高兴,也没多问,返回去开车就走。结果被那位交警上前拦住。司机不解地说:“你不是不管吗,怎么又管了?”原来“管”字在枣庄市以及所辖的滕州一带,还有“可以”“行”的意思,“不管”就是“不行”“不可以”。
属于北方语系的枣滕地区方言,简洁风趣,特色鲜明。有些词,音同字不同;有的同音同字不同义;还有一些,只能意会不可言传。这些有别于普通话的腔调、尾音和特殊用字,恰恰是方言对生活生动性和丰富性的真实表达。家乡一所大学中文系的教授,曾以浓厚的兴趣收集整理,出版了一系列地方方言研究文集,让大家从专业的角度看到了自己母语的奥妙。从小就说的家乡话,虽有些局限,有些土气,但却没人厌弃,反而愈加惹人喜爱。许多年前就有人自嘲式地编排些段子,把个枣庄话演绎得生动有趣。像“一个小老鼠,掉到水缸里,用秫秸一戳,出溜出溜转”,假如用枣庄土话说出来,会把人乐得前仰后合,也难怪会有专门的论文和专著瞄准枣庄方言。
我在报社工作期间,曾和几位记者去浙江湖州采访抗战时期铁道游击队一位老同志。这位战功赫赫的“飞虎队”短枪队队员随军南下,全国解放后转业浙江,离休前担任湖州市某局局长。他工作在湖州,娶的也是湖州的妻子。全家除他一人外,全都一口湖州话。他身上不变的,永远是那浓重的枣庄口音,以及他对家乡的眷恋。他经常拿个马扎,坐在街头,专看有没有挂着“鲁”字牌照的车辆,再从“鲁”字牌照中分辨出有没有枣庄的车辆。如果见到挂着“鲁D”的枣庄牌照的汽车,他会乐不可支。在茫茫人海中,只要听到家乡的方言土语,他更会靠近问问是否枣庄人。这位老英雄对家乡的挚爱,深深感动了现场采访的我们,大家久久不愿离去,不忍拂逆了老人家浓烈的怀乡之情。
再长的时间都不可能改变融入血脉的乡音乡情,再大的地域也会将相同口音的人串联在一起。有一年,我随省新闻团出访美国,在位于纽约的联合国大厦排队等候进入参观的时候,前后相隔十几米,居然从身后操着不同语言的各国游客中听到了乡音。扭头回顾,才发现了在省城工作、十多年未见、如今也在美国考察的一位枣庄籍好友。如果不是枣庄口音的缘故,恐怕我们不可能在遥远的美国相遇。在国外,用是否说汉语基本可区分是否中国人;在说汉语的人中区分山东人、枣庄人,那只能听他的方言土语。极富地域特色的枣庄话,是枣庄人骨子里的情愫,也是枣庄人特有的符号。
自小习得的母语,恰似生物遗传的染色体,让人终生难改。人们可以在后天学习掌握再多的语言,却一定会保留哪怕再小的母语痕迹。我在北京生活期间,经常在所居小区附近散步。有一天,我们两口子边走边聊,不期一位推着清扫车的四五十岁的环卫工人快走几步,问我们是否滕州人。我很是惊讶,立即停下脚步,与之攀谈起来。原来他在京打工十多年了,每年农忙和春节才能回滕州级索老家一趟。刚才,他听我们一口滕州话,在后面跟了一阵子才开口询问。还有一次,我在超市买菜,旁边一个老先生主动打招呼,十分肯定地认定我就是滕州人,可我怎么也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他说,我们本来就不认识,是听口音听出来的。他原籍邹城,属济宁市域,而邹城与枣庄市域的滕州相邻,口音同中有异,故此断定我老家非滕州莫属。语言多么神奇,细微之差都能将人分辨得清清楚楚,这不禁让我惊讶。明代小说家李祯在《乡人至夜话》一诗中说:“形容不识识乡音”,确非虚妄之言。
每个地区、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独特的表达,每个地方的方言都是这个地方的灵魂。世代流传下来的乡音俚语是一种朴素情感,它维系的是一种生活本真,承载的是一方地域文化,蕴含的是人之初的故土亲情。客居他乡,与老家分别再久,一句亲切而又熟稔的乡音依然会让远方之人热泪盈眶。现在,随着城市高楼大厦不断翻新,很多本土文化正在消逝,原先熟悉的腔调悄然变化,地域方言逐渐失去语境。不过,也无须对地方方言的传承过度担心,乡音土语并不会那么轻易消亡。国家在依法推广普通话的同时,也高度重视语言资源保护工作。年国家启动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以来,协调各地“语保”组织,进行语言和方言调查,用现代信息技术采录语言数据,取得了不少标志性成果。科学保护各民族语言文字,挽救汉语濒危方言,包括中华民族大家庭里的少数民族濒危语言,和以方言为载体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不仅可以更好地推广和规范使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也能切实维系民族共有的感情,挽留住人间不变的乡愁。语言,尤其是承载着乡音乡情的方言土语,并非只有传递信息、沟通交流的功能,还有着余韵悠长的抒情品质。
晚唐诗人司空图远行他乡,在陌生孤独之地,听到山中黄鹂鸟的啼叫和故乡的莺啼相似,触动了他的思乡之情,吟出了著名的诗句:“长拟求闲未得闲,又劳行役出秦关。逢人渐觉乡音异,却恨莺声似故山”(《漫书五首》)。乡音乡愁是远行客的惆怅忧伤,何尝不是人间最为真挚的情感!与生俱来的乡音乡情,铭刻着故乡的印记,携带着先辈的基因,不仅在前人那里,也在你我共同的血脉里汩汩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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