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鹂

相对浴红衣瑛姑思念老顽童时吟唱的

发布时间:2023/1/12 21:2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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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雕英雄传》中,伴随老顽童和瑛姑感情悲剧的,有一首《四张机》: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金庸的小说中经常会使用一些古人诗词,小说的流行反过来又推动了大众对古诗词文化的了解。

像“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如今已是人尽皆知,不过很多人是从《神雕侠侣》中李莫愁的口中听来,却不知道是出自元好问的《摸鱼儿·雁丘词》。

元好问这首作品还算得上耳熟能详,《四张机》的出处就相对比较生僻了。

因为“四张机”本身不是一个词牌名,它只是转踏类词牌大曲《九张机》中间的一段。类似于曹操的《步出夏门行》中的《观沧海》,我们虽熟知“东临碣石,以观沧海”,但如果不探究的话,一般人不会知道这组诗是由《艳》、《观沧海》、《冬十月》、《土不同》、《龟虽寿》五个部分组成。

当然,也有很多朋友知道,我这里只是打个比方,别杠。

在曹操的《步出夏门行》中,每组诗的最后都用“歌以咏志、幸甚至哉”作为衬句。同样的,《九张机》的每一段前三字是通过数机数,来表示这一段开始。转踏类词牌的叙事性要比组诗强——比如龚自珍的《己亥杂诗》,前后三百一十五首,随感随写,分开也是单独的作品,虽为组诗,却可以毫无关联。

《九张机》的内容是强烈相关并有一定承续性的。虽然只有两首作品,都是反映女子闺怨,但也有时间的顺序流动——每一段的前三字衬句,是使用了数字作为顺序的。

也就是从“一张机”一直到“九张机”。

一张机。织梭光景去如飞。兰房夜永愁无寐。呕呕轧轧,织成春恨,留着待郎归。两张机。月明人静漏声稀。千丝万缕相萦系。织成一段,回纹锦字,将去寄呈伊。三张机。中心有朵耍花儿。娇红嫩绿春明媚。君须早折,一枝浓艳,莫待过芳菲。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五张机。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欢树上枝连理。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六张机。雕花铺锦半离披。兰房别有留春计。炉添小篆,日长一线,相对绣工迟。七张机。春蚕吐尽一生丝。莫教容易裁罗绮。无端翦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般衣。八张机。纤纤玉手住无时。蜀江濯尽春波媚。香遗囊麝,花房绣被,归去意迟迟。九张机。一心长在百花枝。百花共作红堆被。都将春色,藏头裹面,不怕睡多时。........春衣,素丝。染就以堪悲。晨昏汗污无颜色。应同秋扇,从兹永弃,无复奉君时。轻丝。象床玉手出新奇。千花万草光凝碧,裁缝衣着,春天歌舞,飞蝶语黄鹂。歌声飞落画梁尘,舞罢香风卷绣茵。更欲缕成机上恨,尊前忽有断肠人。敛袂而归,相将好去。

《九张机》出自南宋曾慥所编《乐府雅词》,总共只有两首,一首为九段整,是《九张机》正体。另外一首就是上面这首,除了九段小令成曲之外,另外还有几段口号——就是后面那几段,其实我们也可以看作是另外的词作。

《射雕英雄传》中的《四张机》就取自这首《九张机》变体的第四段,即以“四张机”开头的一段词。

有很多朋友搞不清乐府诗的含义,这里又出来个《乐府雅词》,该如何厘清这个概念呢?

其实关于乐府诗,曾经写过文章详述它和近体诗、词牌之间的区别,这里就只简单说一下。

首先我们要搞清一点,诗,就是歌词。词,也是歌词。诗歌作品开始出现大的分类,源于平仄格律的产生。

格律产生之后,遵守平仄格律的诗,是近体诗,而不遵守的,就是古体诗。古体诗中很大一部分都是古代乐府整理收集上去和贵族创作的作品,因为是乐府整理的,所以称为“乐府诗”。

随着格律诗脱颖而出,让诗正式脱离音乐,成为吟诵体。古乐府的音乐以及民间音乐则一同发生改变,糅合宴乐等,在新乐和格律的共同作用之下产生新的诗歌形式,即词牌。这种形式最大的特色就是长短句,更加灵活,但是和诗比起来却显得杂头乱尾,所以又有个称呼为“诗余”。

在没有平仄规则之前,大家都是诗。有了格律诗之后,乐府古诗成为古体诗,因为不讲平仄,而讲平仄的“诗余”就成为了词牌。和乐府古诗、新乐府诗最大的不同就是,词牌要讲究平仄格律。

词牌是讲格律的长短句(也有等长句);古体诗、乐府诗是不讲格律的长短句(也有等长句);近体诗又讲格律,又无比整饬(绝对等长句)。

其实新乐府诗、包括我们今天写的古体诗,都会暗合平仄——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而是发音规律问题,因此后期的古体诗,我们又称之为“律古”。

那么律古和词牌的区别又在哪儿呢?

就在于是否有人反复使用你写的律古平仄格律来重新创作作品。

就好像韩翃的《章台柳·寄柳氏》,他以书信的形式写给柳氏的时候,就是一首律古。结果柳氏很气愤,又有才华,依照他的格式回了一首作品《章台柳·杨柳枝》给他,这个时候作品定义就发生了变化,可以看作填词词牌。

所以在《全唐诗》中,卷二四五中收录此作,定为诗,题为“寄柳氏”;卷八九〇又收录此作,定作词,题为“章台柳·寄柳氏”。

《乐府雅词》大概也是这么个含混的意思,既有乐府诗的功用(拿来唱),里面又多是去芜存菁的词牌收录。《九张机》如果只得一首,那大概是要归入古体诗的,收到乐府诗里面也无不妥。不过还有两首,虽然都是无名氏创作,但至少证明在同样的重复叠唱的小调下,发生了“填词”这个动作,所以归入词牌类也没有问题。

这里每一小段都是很明显的格律体,除了首句三字因为是衬句,不计平仄(反正演唱的时候变调就是了),第二句都是“平平仄仄仄平平”,第三句是“平平仄仄平平仄”,尾句也都是“仄仄仄平平”,这都是典型的律句格式。

当然有一些一三五不论,同时因为篇幅过长,格律方面也有不严谨,但是一看就知道这必然是产自盛唐之后的民歌作品。这么大篇作品很有可能是共同创作,集思广益,只不过依照同一个小调进行填词,然后再汇总。

《九张机》属于“转踏”类词牌。“转踏”也作“传踏”,是北宋歌舞表演的一种形式。演出分为若干节,每节一诗一词,歌唱时伴以舞蹈。《九张机》被衬词所限制,只能用来表达妇女采桑织丝的情境,也只适合表达情爱闺怨,这也是为什么再难有新的《九张机》出现的原因。

“乐府”其实就是指可以用来演唱的诗歌作品,前期为“乐府诗”,后期为“乐府词”,再到后来就没有这个机构了。或者是“文工团”,“曲协”?你说现在的作词家写出来的歌词是诗还是词?虽然我们称之为歌词,却少有可以用来吟诵的,买下音乐版权重新填词的也有,但是并不流行这种做法——更流行的是抄袭。

这个事情在古时候不存在,使用音乐重写词不犯法,因此词牌在古代才会兴盛。相对于乐曲的创作起来,填词算是件很容易的事。

你有没有用好听的乐曲唱过自己瞎编的词?

——这种创作,在古代就叫作填词,在现代,叫作侵权(音乐版权)。

《九张机》实际上就是一首联章词,“四张机”,就是其中的第四段。

整首诗都是写妇女在织丝之时的情感流淌,而金庸要选择“四张机”,那自然是有他的原因——这段词使用比兴手法,而且写得特别美。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这就是一首单独小令,六句,“机”、“飞”、“衣”三平韵。

首句表明这节词的位置,同时也说明后面唱出来的内容是织绣图案。

这倒是让我想起了当年那位牢狱之星的《十不该》:

一不该呀二不该你不该偷偷摸摸把我来爱偷偷摸摸爱我也没有关系你不该跑到我的家中来三不该呀四不该我不该异想天开要去发财想要发财走正路也没关系呀我不该跟着别人去学坏

看吧,作为音乐,作为歌词,其实写作手法上千年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只不过这种形式更适合民间小调,是难上雅乐层面的。文艺创作讲究无序而序,将自己写东西的顺序通过“一二三四”唱出来其实是一种比较低端、比较民间的手段,在戏文中尤其常见。

更有流俗的“十八摸”之类的,那就更不能上台面了。

想来这也是《九张机》少有人创作的原因之一,一是局限性大,二是字数体量太大,三就是创作手法陈旧。

“四张机”,织出来的什么呢?

“鸳鸯织就欲双飞。”织出一对鸳鸯来,活灵活现,好像在相伴飞舞。

鸳鸯向来是双宿双栖,寓意好合的鸟儿啊,看到鸳鸯图案,我是什么样一个心态呢?

“可怜未老头先白。”可怜这鸳鸯啊,还没老去,头发就先白了。

鸳鸯的头部有一抹白色,这里很巧妙地用“白头”来写鸳鸯的形象,自然就带出了作者的心事。青春年少却白头,自然是心事相催。这种比兴手法,相当高明。

“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春天的江水荡漾,绿草青青,它们在这早晨的微寒深处,梳理羽毛,相对嬉戏。

在前一句隐隐透漏出心事之后,后面又不再提起,转而描写鸳鸯双飞的细致场景,不过“春波”、“晓寒”无不透出一些欢乐场景之中的悲伤。而“相对浴红衣”将鸳鸯拟人,更明白地表达了唱词人希望与爱人相厮守的情意。

这种不明言,不尽言,正是诗词的高级表意方法,因而显得意犹未尽,余音袅袅。

当然这也和它本身只是《九张机》中间一段有关系,它实际上只是众多比兴写法中的一部分,起到的作用是和所有联章词一起,共同完成诗意的渲染。

金庸为何在《射雕英雄传》的周伯通与瑛姑故事线中使用这首词呢?

在王重阳和一灯大师闭关研讨武学之时,一灯的妃子瑛姑与周伯通私通生下小孩,老顽童没脸见师兄和一灯,一走了之,留下瑛姑一个人痛苦。

她先是经历了爱人逃跑,后来又经历了小孩惨死(被裘千仞所杀,一灯可以施救但是没有伸出援手)。

至亲至爱的消失,让她在对一灯和裘千仞的仇恨中骤然白发(可怜未老头先白)。

但是她对老顽童没有恨,只记得两人曾经的浪漫回忆。

这是一个曲折、执拗的爱情悲剧。

在瑛姑对周伯通的思念中,只有美好。《四张机》好像就是在这个时候唱起(时代久远,不确定,也懒得再去考证了),主要还是用来刻画两人的情感和瑛姑对老顽童的思念。瑛姑也是因为这件事少年白头,正好对应了词中的“可怜未老头先白”,在书中瑛姑的形象就是一头白发,容颜却并不出老。

所以很有可能金庸是参考了这首词中的鸳鸯设计了瑛姑在小说中的形象,反过来也用这首《四张机》来贴切渲染二人爱情悲剧。

在《神雕侠侣》中二人在一起了,也算是历尽劫波,终得圆满。

书和电视都是少年时期看的,一些枝节确实记不大清楚了。但是电视剧中的这首粤语版的《四张机》唱起来,在我脑海中的印象是深刻的。

对了,好像二人的定情信物也是一方刺绣着这首词的手帕。

这就更说明这首词对小说人物的丰满是从一开始着手写就已经想好了的。

金老先生在他的作品中对古诗词的运用可以说是得心应手,锦上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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