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的红颜知己
蒲松龄做过宝应知县孙蕙的幕僚,顾青霞是孙蕙在宝应县收买的小妾。由于两人都与孙蕙关系密切,所以接触频繁、往来颇多,蒲松龄时常听顾青霞吟诗,并且为其编选唐诗绝句百首。后来,孙蕙升任给事中、掌印给事中,蒲松龄与孙蕙的联系逐渐减少,至于绝交。顾青霞随同孙蕙回到淄川后,没有与孙蕙一同进京,而是孤零零地生活在孙蕙的家乡。康熙二十五年()三月,孙蕙病逝,蒲松龄没有撰写悼念诗文,然而,康熙二十七年(),年轻的顾青霞去世,蒲松龄却写有《伤青霞早逝》。为此,有专家说顾青霞是蒲松龄的红颜知己,也有专家说顾青霞是蒲松龄的梦中情人。实际情况到底如何呢?
一、青楼雏妓
蒲松龄的词《西施三叠·戏简孙给谏》中的女主人公,蒲学专家都认为描写的是顾青霞。词曰:“秀娟娟,绿珠十二貌如仙。么凤初罗,那年翅粉未曾干。短发覆香肩,海棠睡起柳新眠。分明月窟雏妓,一朝活谪在 。细臂半握,小腰盈把,影同燕子翩跹。又芳心自爱,初学傅粉,才束双弯。万唤才能至,庄容伫立,斜睨画帘。时教吟诗向客,音未响、羞晕上朱颜。忆得颤颤如花,亭亭似柳,嘿嘿情无限。恨狂客、兜搭千千遍。垂粉领,绣带常拈。数岁来、未 仙班。又不识怎样胜当年。赵家姊妹道:斯妮子,我见犹怜!”作者在词中把顾青霞比作晋朝石崇的歌妓绿珠,还比作娇小玲珑的桐花凤,更比作月宫中年幼的歌妓,极力赞扬她年轻美丽。词中写道:顾青霞像海棠刚刚睡醒,容貌妍丽;嫩柳刚刚入眠,身体细弱。她体态轻盈,舞姿像蹁跹飞燕。嫣然一笑,娇痴无比。她虽然出身青楼,却非常自重,人们千呼万唤她才出来,庄重地站在那儿,眼睛瞟着远处的画帘。让她给客人吟诗,还没开口,她的脸先红了,像颤动的鲜花,像拂动的细柳,客人千方百计逗她,她却低着头,不好意思地拈弄绣带。这几年作者未见顾氏,她应该更加漂亮了吧?即使赵飞燕姐妹看到她,也会说:这丫头,我看了都爱!
蒲松龄在词中极力赞美的人既不是大家闺秀,也不是小家碧玉,而是青楼女子。这从词中的表述,特别是“月窟雏妓”之句,可以明显看出,词中的主角,也就是专家们认可的顾青霞出身青楼,是一名色艺俱佳的年轻妓女。顾青霞是如何委身孙蕙的,合理的解释是:孙蕙光顾青楼,非常喜爱才貌双全的顾青霞,便为她赎身,从此顾氏便成了孙蕙的小妾,住进了孙蕙的县衙。
二、喜听吟诗
顾青霞喜欢吟诵唐朝诗人的绝句,蒲松龄的五绝《听青霞吟诗》就描述了当时的情景。康熙十年(),蒲松龄在宝应孙蕙官邸听到顾青霞吟诗后写道:“曼声发娇吟,入耳沁心脾。如披三月柳,斗酒听黄鹂。”诗的大意是,顾青霞娇声吟诵唐诗绝句,声音柔美清丽、沁人心脾。这种感觉,如同坐在阳春三月的嫩柳下沐浴着春风,又好像微醉中倾听黄鹂清脆而婉转的啼声。蒲松龄写了此诗后,意犹未尽,又写了七绝《又长句》,赞美顾氏不但吟声清丽,而且颇有文学修养,喜欢唐朝 诗人王昌龄的诗句。诗云:“旗亭画壁较低昂,雅什犹沾粉黛香。宁料千秋有知己,爱歌树色隐昭阳(青霞 斜抱云和之句)。”诗的大意是,唐开元时王昌龄等诗人们在酒楼听诗斗胜,今天顾青霞尤其喜爱王昌龄的闺怨诗。王昌龄怎么也想不到千年后还有顾氏这位诗坛知己,顾氏最欣赏的诗句是王昌龄的七绝《西宫春怨》。此诗 句引用了 典故“旗亭斗诗”。唐开元年间,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在酒楼(旗亭)听歌妓吟唱诗,他们听到自己的诗后,就在墙壁上作记号,以吟唱数量确定诗的优劣,结果王昌龄获胜。蒲诗第四句“树色隐昭阳”出自王昌龄的七绝《西宫春怨》。这首诗通过描写西宫深夜的寂静与花香,营造了美景无人欣赏的凄凉意境,体现了失宠妃子的怨与愁。顾氏喜欢吟诵唐诗,并且是王昌龄的《西宫春怨》,这在蒲松龄填写的词《西施三叠·戏简孙给谏》中也有所反映:“唐人百首,独爱龙标《西宫春怨》一篇”。
顾青霞吟诵《西宫春怨》,并不是无病呻吟,而是借此抒发自己的内心感怀。依据现有资料得知,孙蕙纵情声色,妻妾成群,顾氏只是孙蕙众多妻妾中的一员。孙蕙情爱不专,时常移情别恋,顾氏不能长久得宠,难免独守空房。顾青霞为排遣寂寞,只得借王昌龄的诗作表达自己孤独无助的心声。当然,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此时蒲松龄和顾氏频繁接触,经常听顾氏吟诗。因为唯有如此,蒲松龄才知道顾氏最喜欢吟诵哪些诗篇,又有什么样的感叹。
三、戏称可儿
顾青霞善吟唐诗绝句,蒲松龄在繁忙的文牍之余为她编选了《唐诗绝句百首》。蒲松龄为顾氏编选《唐诗绝句百首》,是顾氏通过孙蕙要求蒲松龄为她编选的,还是她自己直接请求蒲松龄编选的,还是蒲松龄投其所好,主动为她编选的,因为没有相关资料,时过境迁,现在已经真相不明了。顾青霞与一般女性相比,特别是和蒲松龄的妻子刘氏相比,容貌秀美、声音清丽,性格开朗、善于应酬,能歌善舞、喜欢吟诗作画,客居宝应县衙的蒲松龄在与她的接触中,孤独的心灵获得了些许安慰,于是自然而然地与她的关系近了一层。从蒲松龄记载听顾氏吟诵唐诗的诗词来看,蒲松龄好像对顾氏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这种情感,自然不是男女间的感情,但比朋友间的感情更进一步,正因为如此,蒲松龄才会尽心尽力地为顾氏编选《唐诗绝句百首》,而且还专门写诗记述此事,描写自己的切身感受。要知道,在封建社会,男女授受不亲,彼此不相往来,一旦逾越,就被视为伤风败俗。蒲松龄专门写诗叙述为顾氏选诗这件事,说明蒲松龄与顾氏的友情好像超越了一般的朋友关系。
七绝《为青霞选唐诗绝句百首》云:“为选香奁诗百首,篇篇音调麝兰馨。莺吭啭出真双绝,喜付可儿吟与听。”诗中“香奁”是妇女梳妆用的镜匣,韩偓的《香奁集》主要是反映妇女闺情琐事的诗篇。蒲松龄在此诗中感叹,所选诗篇内容香艳、顾氏婉转吟唱,二者都精妙无比;听顾氏吟诵诗篇,乃是人世间一种绝无仅有的精神享受。蒲松龄在诗中称顾青霞为“可儿”,这很耐人寻味。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赏誉》载:“桓温行,经王敦墓边过,望之云:‘可儿!可儿!’”“可儿”,意即称心如意的人儿,蒲松龄在诗中称顾氏“可儿”,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确实有些暧昧,即便不是这样,也非同一般。有些蒲学专家就据此宣称,顾青霞是蒲松龄的梦中情人。还有专家分析说,是不是蒲松龄在诗中代孙蕙称顾氏“可儿”?从诗题来看,应该不是,因为蒲松龄没在诗题中说明此诗是代孙蕙写的。是不是诗歌题目短不能标明?也不是,蒲松龄有的诗题长达20多个字。在这种敏感的事情上,蒲松龄肯定要在诗题中标出,不会吝惜笔墨。其实,此事也可做如下解释:孙蕙在与顾青霞相处初期,十分迷恋她,戏称她“可儿”,于是孙蕙的家人及亲朋好友也跟着半开玩笑地称呼顾氏“可儿”。如此一来,顾氏“可儿”这个昵称就传扬开了。如果此处“可儿”有轻薄之意,或者是蒲松龄流露出不自重的想法,那当然无法得到孙蕙的谅解。
四、怜香惜玉
孙蕙于康熙十三年()冬擢升户科给事中,次年春晋京陛见,顺道回家探亲,把顾青霞留在了自己家乡西笠山——一个偏僻的山村。这说明,顾氏已经不被重视,不被怜爱,甚至遭到冷落,成了孙蕙的弃妇。蒲松龄填写的总题为《戏简孙给柬》的四阕词,虽然明说是戏谑之作,却真实地表达了顾青霞独居山村的凄凉生活。这在蒲松龄来说,是以游戏之笔委婉地提示孙蕙要善待顾氏、关怀顾氏。蒲松龄作为孙蕙家庭成员之外的一员,按理说不应该介入孙蕙的家事,但他不避嫌疑,大胆替顾青霞表达心声,说明蒲松龄关心顾青霞,把她当作了自己的知己朋友。
弃妇的生活是悲惨的。顾青霞远离孙蕙,生活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偏远山村,与自己的家乡相比,气候不同、习俗不同、语言不同、饮食不同,不但如此,还要忍受孙蕙其他妻妾的嫉妒和挖苦,处境艰难困苦。《庆清朝慢·戏简孙给柬》描写了顾氏怕招惹孙蕙妻妾嫉妒而不能与孙蕙纵情欢乐的切身感受。词曰:“妒眼攒窥,狡心共伺,几时得个空闲?便如图中西子,止许凝看。眼尾转情话,只灯前一笑两心欢。意惴惴,恐人觑破,急蹴纤弯。”大意是,孙蕙的妻妾们一同监视顾氏,顾氏没有机会与孙蕙亲热。在灯前与孙蕙眉目传情,又怕被别人看到,就用小脚轻踢对方示意快点离开。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恐有妒心人,道郎与妾亲。”孙蕙进京就职后,很少回到家乡,顾氏在凄苦的等待中,慢慢地消磨着自己的青春,衰老了自己的容颜。《菩萨蛮·戏简孙给柬》写道:“郎如天际雁,一年两度见。”词中顾氏抱怨孙蕙就像天上的大雁,秋末南飞、初春北翔。实际上,此时的顾氏恐怕一年、甚至几年也难得见孙蕙一面,“对面相思,咫尺欢爱”已成奢望。
五、永失我爱
康熙二十五年,孙蕙在家为父守孝时病亡。康熙二十七年,顾青霞也病亡了,死时也就30多岁。孙蕙死后,蒲松龄没有撰写诗文表示悼念;顾青霞去世后,蒲松龄却写了悼亡诗,表达自己的悼念情怀,这表明在蒲松龄的心目中,顾氏无疑占了相当大的分量。七绝《伤顾青霞》云:“吟声仿佛耳中存,无复笙歌望墓门。燕子楼中遗剩粉,牡丹亭下吊香魂。”诗中“燕子楼”在徐州,唐朝白居易《〈燕子楼三首〉序》中说:“徐州故张尚书,有爱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风态。……尚书既殁,归葬东洛,而彭城(即徐州)有张氏旧第,第中有小楼,名燕子。盼盼念旧爱而不嫁,居是楼十余年,幽独块然。于今尚在。”蒲松龄在诗中将顾氏比作盼盼,赞扬顾氏在孙蕙死后为其守节,没有再嫁。蒲松龄在诗中说,现在顾氏死了,她生前居住的万仞芙蓉斋人去楼空,只有残存的胭脂。“牡丹亭”,指明朝汤显祖撰写的传奇杂剧《牡丹亭》,故事写的是杜丽娘梦中与书生柳梦梅相爱,因情而亡,葬在牡丹亭下、梅花树旁。经过生死不渝的抗争,杜、柳二人终成眷属。该剧通过杜丽娘和柳梦梅生死不渝的爱情,歌颂了男女青年为追求自由幸福的爱情所作的不屈不挠的斗争,表达了杜丽娘在追求爱情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坚定执着。《牡丹亭》描写杜丽娘和柳梦梅生死相恋的爱情故事,世人皆知。蒲松龄悼念顾青霞用“牡丹亭下吊香魂”的诗句,就是把杜丽娘之魂比作顾青霞之魂,委婉地表明自己将效仿柳梦梅去悼念顾青霞,由此也隐含了他寄希望于来世与顾青霞续结情缘的衷情——这似乎是爱恋之情了。
但是,仔细阅读《伤顾青霞》,可以揣测出蒲松龄对顾青霞的这种感情,应该不是男女间的爱情,而是知音之爱——才子与才女间惺惺相惜的感情,类似于现在所谓的第四种感情,即男女间因为有共同的兴趣爱好、配合默契而产生的一种感情,它不是心心相印的爱情,而是男女之间心照不宣的愉悦情感、微妙隐秘的心灵感受。蒲松龄对于顾青霞,是欣赏她较高的文学修养、善解人意的言行、娇媚可爱的身姿,是痛惜她的早逝。这种感情,只是精神层面的情愫,绝不掺杂任何身体的欲望。由此分析,说顾青霞是蒲松龄的“红颜知己”,可能更为恰当。
六、此情绵绵
顾青霞永远地离开了尘世,但她的倩影一直萦绕在蒲松龄的脑海中,她的魂魄完全融汇到了聊斋鬼狐靓女的身上。《鸦头》写狐妓鸦头忠于爱情,《宦娘》写鬼女宦娘爱好琴艺,《连琐》写鬼女连琐喜好作诗,《白秋练》写鱼精白秋练喜听吟诗,这些女主角身上都有顾青霞的音容笑貌。更值得注意的是,《连城》中的乔生献给连城的两首诗,其中之一来自蒲松龄的组诗《闺情呈孙给柬》,表达了连城恋爱穷书生的感情。《宦娘》中宦娘填写的《惜余春词》,是蒲松龄从《聊斋词集》中原封不动抄录的,写尽了作者对恋人的思念之情。
如何定义蒲松龄与顾青霞的关系?蒲松龄的《娇娜》为我们提供了答案。《娇娜》写了在爱情与婚姻中徘徊的孔生和狐女娇娜,两人自始至终没有真正结合在一起,彼此在一种似爱情、似友情的关系中苦苦挣扎:他们时刻思念着对方,终生难以忘怀;他们以拯救对方为己任,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他们相信精神的爱悦比肉体的结合更幸福、更可贵。这是一种纯洁的爱,一种真诚的爱,一种超越世俗感情的爱。他们这种不掺杂任何私心杂念的感情,让世人为之动容,为之咏叹,为之传颂。蒲松龄在《娇娜》篇末赞叹:“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矣。”意思是说,我不羡慕孔生得到一位美貌妻子,而是羡慕他得到一位知心朋友。人生中能有一位异性朋友,时常与她在一起倾心交谈,那么睹其貌而动之情一定远远胜于与她的亲昵接触。
不知道蒲松龄的这段议论,是不是因他与顾青霞的关系有感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