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鹂

稻花香里说丰年梁国德散文

发布时间:2023/1/15 6:48:39   

稻花香里说丰年

梁国德

民以食为天,中国人的粮食,以五谷为主。五谷历史悠久,考证起来,能写一部书了。《论语》中,荷蓧丈人讥讽孔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樊迟向孔子请教种植庄稼,孔子曰:“吾不如老农。”又向孔子请教园圃。孔子曰:“吾不如老圃。”孔子强调弟子要修学的是礼义信智等修身治国之道,而不是什么农林园艺。社会分工不同,人的社会角色自然有异,所学的专业自然千差万别。谁也不是全能神,不可能学会世上一切学问技艺。所以孔子的说法本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后人常以此诟病他看不起农民,这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孔子鄙视君子学稼穑,在当时应该就很出名,所以才会有荷蓧丈人讥笑他五谷不分。圣人孔子居然不分五谷,五谷是什么东西,有那么难分么?当然不会,夸张说法而已。所谓的五谷,通常是指稻、黍、稷、麦、菽。稻指水稻,麦指小麦,这个自然不用细说了;黍,就是黄米未脱壳前的称谓。孟浩然那首《过故人庄》很著名:“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可见黍在唐代,还是主食。但黄米有个特点,煮熟后粘性很强,酿酒、做糕点不错,但作为主食就很不利于消化,如今已经不再作为主食了;稷便是粟,即小米,耐旱而种类繁多,同样是粘性很强,如今也不作为主食;菽则是豆类的总称,豆虽然不能当饭吃,但豆制品却是很受欢迎的佐食之菜。

五谷种类还一种说法,黍、稷、麦、菽不变,但稻却被麻取代了。诚如上面孟浩诗中云:“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桑麻当然也是农业的象征,但蚕桑与大麻,它们的用途主要是用来做衣服的,而五谷主要是指粮食,将麻归类于五谷,明显不合理。之所以有这样的归类,应该是因为水稻主要种植于长江以南,而中原缺水,不适宜种稻,所以水稻在中原文化中自然就被淡化了。

中国文化有上下五千年之谓,农业、医药的始祖是神农,有神农“尝百草,辨五谷”之说,神农是位带有传说色彩的人物,距今大约有五千年左右。但从考古的资料看来,中国水稻的种植远在神农之前。浙江姚余河姆渡遗址发现的古稻谷,距今有七千多年的历史。后来相继在长江中下游、淮河流域、华南地区、西南地区等地发现的古稻谷,距今超过一万年历史的就有六处。中国水稻的栽培种植,起码能追溯到新石器时代,其历史悠久,是有证据可考的。

水稻喜温喜湿,与喜寒喜干的小麦恰好相反,所以在干旱的中原地区只宜种麦,而不适宜种稻。水稻生长周期很短,从播种到收割,基本也就一季的时间,北方的生长周期相对长些。北方的水乡,因为气温偏寒,一年一般只种一季水稻。而长江中下游乃至岭南,一年可两熟。像海南岛的热带地区,一年甚至可三熟。

在农作物种植中,水稻从播种到谷粒归仓,工作量是很大的。期间要经历播种、犁田、耙田、拔秧、插秧、施肥、除草、灌溉、收割、脱粒、晾晒、风分等一系列工作,是一项非常繁重复杂的农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是餐,粒粒皆辛苦。”说的就是其中的除草活,除草尚且如此,其他的就更不必说了,几乎可以说,种稻是南方农民最辛苦的农活了。相较于其他经济作物,付出的汗水要多得多,如果算经济账,是不合算的。但民以食为天,这个是主食,再辛苦也不能偏废的。

在岭南,四季常绿,季节的轮换不似北方那样分明,让人不易感受到春夏秋冬的变化。但稻田的风光,变换却异常迅速,能让人真实感受到季节的变换与时光的流逝。一片稻田,风光基本是一旬一易,时时不同,却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这是稻田让人喜欢的原因。

粤西风俗,春节过了,惊蛰前后,春耕的工作也就相继开始了。此时冬种的经济作物也收获完了,还有那些冬季搁荒的闲田地,此时乘着万物苏醒的季节,用水灌了,或犁或耙,全翻了过来打成一片镜田。眼前一片闲水田,闲云徘徊,水天一色。白鹭纷纷云集,时起时落,或翔于空,或啄于田,一如王维诗云:“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实在是好景致。此际漫行阡陌,眼前便是温庭筠那番光景:“数丛沙草群鸥散,万顷江田一鹭飞。谁解乘舟寻范蠡,五湖烟水独忘机。”其景让人心如水镜,凡尘脱落,一切烦恼抛诸脑后。

这样的光景过不了一旬,经过一番“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之后,整片镜田便稀稀落落的点缀了绿意,新插的秧苗看着怏怏半萎的,真让人担心它能否活下来。但其实担心是多余的,这些因为移植伤了根的秧苗,过了三五天,根系很就在新的泥土扎下来,然后越长越茂,芽越抽越多,一旬半月,原先的水田,便已化作一片碧绿的地毯了。此时境界,正如李洪《西江月》所写:“门枕数峰滴翠,舟横几度涟漪。绿秧深处鹭于飞,愈觉田园有味。”

田间白鹭于飞的景色,是近几年才有的。改革开放之前,百姓饥寒交迫,别说白鹭,连麻雀都能抓光吃光。后来生活逐渐改善,猎鸟的人慢慢少了,但广东人好吃野味的习惯对野生动物的威胁依旧存在。这些年大力度保护野生动物,连猎枪都不能持有了,于是鸟类逐渐多了起来,田间也偶然出现了白鹭的影子,到了近年,已经成群于飞于田间了。宋朝赵文所描写的“绿秧平,烟树远,村落声喧,凫雁归来晚。自倚阑干舒困眼。”的田间景色,已经是寻常可见了。

唐诗人韦庄有《稻田》诗,别是一番风景:

绿波春浪满前陂,极目连云稏肥。

更被鹭鹚千点雪,破烟来入画屏飞。

稏也就是水稻,这首诗描绘的便是一望无际,风生稻浪连云的如画风景,悠悠惠风,稻浪犹如潮水一般,此起彼伏。千重稻浪,绿涛推涌。白鹭犹如千点飘雪,点破云烟落入这画屏之中,是一幅富于动态的稻田风光。古人描写稻田,多有白鹭。可见正常的自然生态,鹭鸶成了稻田的标配了。

水稻生长周期短,没多久,禾便开始长出了新穗,吐花了。若说稻花有多香,那倒不见得。稻花太小,稊米一般,那股淡淡的幽香,你要很努力才能嗅得到,稻花其实也没有多少蜜。但蜜蜂的嗅觉却很灵,依然会循香而来相采。若逢雨后,则多有蛙声,共唱丰年。稻花的花期很短,大抵一周多就过去了。往后的日子,是谷子慢慢的形成了,开始只得个空壳,瘪壳慢慢便被米浆撑胀起来,原先轻飘飘的禾穗也变得日渐有份量,慢慢的腰弯了下来,颜色也逐渐转黄。当稻谷与禾叶都染成了金黄色,原先的绿油油稻田,此时已经满野尽是黄金甲了。眼看又到收获季节了。田园诗人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是这样描写丰收景象的:

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

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

近年来由于机械化的普及,收割稻谷普遍用上了收割机,收割机在田地将稻谷收割,同时直接脱粒,稻谷从机仓流出来同时风分,将残留稻叶和无米的谷壳直接吹走,分离出来的谷子就直接装袋搬运至晒谷场晾晒了,田里挂在禾杆上的稻谷到躺平在晒谷场上,这个过程大约一盏茶功夫全完成了。但人工收割远不是如此轻巧,先是人工用镰刀一把把的将禾割下来,捆绑挑到打谷场,然后进行打稻脱粒。至于打谷场,古代没有水泥,甚至连灰砂都没有。打谷场地先是铲平了,然后人工用木板夯实如镜面,以免松散的泥沙将谷粒混杂了。脱粒工具一般是用碾石或用连枷,连枷是一条长杆,一头装上一排木条或竹条的农具,专用来脱粒的。此物北方用得多,茂名本地则多是用一种竹篾织成的器具,叫砏箦,功用与碾石一样。但轻便,有围堰,可以直接抬到田里脱粒。脱粒时,农人用连枷反复戳打,将谷粒脱下来;也可以双手捏着一把把刚割下来的稻穗,用劲往碾石上反复砸,然后谷粒就脱离禾杆散落地上了。这个脱粒活儿便叫打稻,或叫打禾。“家家打稻趁霜晴”,说的就是这活。七、八十年代,我们普遍用脚踏禾机打稻脱粒,先进一点的是加装马达,用电驱动禾机。但也有少量农户还是用连枷或碾石等靠人力砸打而脱粒的,这是一项非常繁重的体力活。现代年轻人娇贵了,哪里还能忍受这种累死累活的重活?你让他打稻,他肯定会说:“打稻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打稻。”但古人没有别的选择,劳作虽然辛苦,但丰收的喜悦却足以让他们以苦为乐,所以即使是“一夜连枷响到明”的干通宵,但打谷场上依然是“笑歌声里轻雷动”,欢乐的气氛弥漫着整个打谷场。这种劳作场面及丰收的喜悦气氛,亲身经历过生产队时代的人,应该会有体会。所以说,安逸未必就快乐,劳碌也未见得就痛苦。若能心生喜悦,则触处无非快乐源泉。

作为五谷的主角水稻,它是生民的“天”,若真闹饥荒,那便是粒谷粒金,甚至比黄金还金贵,所以其地位之重要,可想而知。又田间景色,优美如画。水稻古往今来多是文人雅士乐于吟咏的题材之一。话说在唐文宗太和二年戊申岁,恰逢大丰年,皇帝一高兴,于是便下诏让朝廷的官员都到田野去观赏庄稼的长势。诗人白居易并就此事作了一首观稻古风:

清晨承诏命,丰岁阅田闾。膏雨抽苗足,凉风吐穗初。

早禾黄错落,晚稻绿扶疏。好入诗家咏,宜令史馆书。

散为万姓食,堆作九年储。莫道如云稼,今秋云不如。

诗人说,早朝皇帝下了诏命:欣逢大有年,朝臣都下野田间去参观庄稼的长势。白居易亲临田间实地考察了好长时间,但见年景风调雨顺,禾苗初长时发了许多新芽,长势非常茂密。过了些时日,但见惠风和畅,禾苗开始吐稻穗。早造的禾成熟之际,但见眼前一片金黄,错落有致。收割完毕,随即赶种晚造,很快庄稼也长得绿油油,一片扶疏了。这么好的田园风光及丰收年景,不但是诗人尽情吟咏的好题材,就连史官也应该将这样的丰收好年景记录下来啊。像这样的丰年收获的稻谷,分散开去足够养活天下的百姓,而屯积起来,足够充当九年的国家储备粮食。不要说什么庄稼茂盛如云,今年的庄稼,简直连天上的云彩都比不上啊。这是白居易的感慨。

养儿防老,积谷防饥,这是古训。只要仓中有谷,天下自然无事。一旦饥荒,民无所食,天下立即骚动,乱世就来了。孟子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世道若如斯,不乱是不可能的。古人治国理念,要储蓄三年之粮,以备不虞之饥。诚如《隋书·长孙平传》说:“古者三年耕而余一年之积,九年作而有三年之储。虽水旱为灾,而民无菜色,皆由劝导有方,蓄积先备也。”连续三年的耕作,方能多出一年的粮食。连续积蓄九年的余粮,方能积累三年饥荒的储备粮。可见古人对粮食储备的重视程度。如今的社会模式,普通市民屯积谷米已经成为历史,不会再有了。购粮跟买菜没有什么二样,都是日常随耗随买。但作为一个国家,储备粮不可能没有的。但储量能不能支撑三年,估计很难达到这个量。因为粮食不易储藏,时间长了是会霉坏变质的,陈粮需要及时处理及更换,量太大了也会造成巨大的浪费,这些事情都是很矛盾的。

如今粮食最大的问题,一是世风厌农,土地荒废。几十年前的许多良田,如今杂草丛生,成了荒芜之地。中国的耕地本来就少,还如此糟蹋,不加爱惜,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另外便是耕地被改变了用途,因为建设需要,譬如建筑、修路等,也废掉了不少耕地,这些都是很严峻的社会问题。另一个大问题是种子,传统的种子是天然育种的,但这几十年来杂交育种成了主流,因为这样育出来的种子,能提高农作物的产量。经过这几十年的移风易俗,原先许多天然的作物因为没有继续种植,种子留不下来,自然便灭绝了。现代农民播种的谷种,都是从种子公司购买的,因为平时种的杂交水稻,所结的稻谷是没有良好的繁殖能力的,无法留种。农民购买种子不但要花费大量的钱,更要命的是,我们的种子许多却控制在以美国为首的外国人手里。这个相当于让别人捏住了自己的命根子,这就太可怕了。春秋时代的列国战争,以粮食为武器打垮敌国的案例并不罕见,其中以越国灭吴最为著名。这个是足以让我们引以为戒、深思熟虑而应该重新布局的战略性问题。

人生斯世,看尽繁华,各种酸甜苦辣都经历过了。功名利禄,富贵荣华,其实不外如此。田园将芜,胡不归?归去来兮,载欣载奔。“何事退耕沧海畔,闲看富贵白云飞。门前种稻三回熟,县里官人四考归”。解甲归田,放马南山。返朴归真,这也是一种人生境界吧。乡居的乐趣,诚如阮元诗云:

交流四水抱城斜,散作千溪遍万家。

深处种菱浅种稻,不深不浅种荷花。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哉?

梁国德,现居羊城,幼读经史,余涉诗文,笔耕不辍。作品散见于《广州日报》《岭南诗歌》《高凉诗词》《南方城市周刊》《茂名日报》《中华诗词》《诗词月刊》《环球日报》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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