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笛：

又一个春天过去了。你两周岁了。

一岁一岁，你横冲直闯，摆脱时间的纤绳，奔向未知。让我有种错觉，你分明是从混沌时空中，一步一步走进我和妈妈的河床。

裹挟着莫可名状的洪流，冲撞开我们没来得及辟易的两岸青山，涤荡横扫，缓和处，洗刷河底的石子；激越时，直接豁开一道口子……

一解

双语教学，可能扰乱了你的语言习得。

一会方言，一会普通话，你自有主张。耳朵抓住一个词，立马用烂。于是，盖上也是盖，打开也是盖。

盖者解也，方言听起来就是盖。解本来功能有限，只能解手、解绑、解线团。但你不管，解一切。

你手中没有钥匙，一旦掌握了这句真言，就掌握了打开整个世界的密钥。就像阿里巴巴掌握了一句咒语，叫一声芝麻开门，洞门就訇然中开，无尽藏都在眼前。

叫一声解，就能解开一切。你赋予这个方言词汇童话一般的光芒。当然，你负责念，我负责解。

从四维空间看三维生命，烛照幽微，洞悉肯綮；从童话世界看成人世界，你也洞悉了一切封闭：函套的书，密封的罐子，锁屏的手机，英雄钢笔盖上的笔帽，拉上拉链的布衣柜，扣上的故事盒子，关上的门窗，以及捏紧的拳头，锁紧的眉头。

庖丁解牛，也不过如此。

二儿歌

白龙马，蹄儿朝西……

从小就给你唱《白龙马》，现在你也跟着唱，八音全了三音。往往是看着我，等我起头，自己在韵脚处等着。唱到

白龙马

你使劲喊出一个“马”，跟我会师。唱到

蹄儿朝西

你再喊一个“西”，同我合流。乐此不疲。

有时候，前奏响起，见我没动静，一个劲儿指我的嘴，提醒我准备；要是再没反应，就该上手来“解”我的嘴了。

对于歌，白天你喜欢节奏明快的，小田和正《突然》的吉他一响，蹦跳旋转，你砸得地板响。

一曲终了，你意犹未尽，眼神示意我单曲循环。立定，小体格微微前倾，单手举起与头平齐，曲肱，食指冲天，像一匹等待唤醒的音乐精灵，一束等待点燃的白日焰火——这是你自创的一套起手式。

入睡，一般是妈妈给你唱《虫儿飞》。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你也会点歌，四根小指头曲着，食指点点划划，《鲨鱼一家》《找朋友》《小手拍拍》《好妈妈》……有时候点不好，就拖着我的手指点点点。运气好的时候，你半小时内就睡着了。运气不好的时候，妈妈半夜都睡不着。

儿歌里，我喜欢《小猪小猪肥嘟嘟》，最怕《蜗牛与黄鹂鸟》。本来好好的一首歌，静静地听，轻轻地哼，彼此相安。有一回——

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

“阿”字一出来，你默默走向墙根。看我没明白，开始双手比划，左脚抬起——我猛然反应过来：

蜗牛背着重重的壳啊——

你要“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我的小乖乖。妈妈笑我少见多怪，难怪她不给你点这首歌。懊丧已经来不及，你现在已经是一只小蜗牛了，葡萄树嘛，只能是我来了。

有些葡萄树，承受了一棵植物不该承受的重量。你示意我长起来，摆好一棵葡萄该有的姿势。然后双脚蹬树，双手游墙。我长了一会，长不动了。于是，“十个海子开始低低地怒吼”。我不怪你，我责备春天。

也许是儿歌，也许是春天，也许是我这棵春天里的葡萄树终于长起来了，你玩得很快心。

你像春天里，十个海子全都复活，在光明的景色中，围着妈妈和我跳舞、唱歌。

当然，扯乱了的永远是妈妈和我的黑头发，你骑上我和妈妈策马奔腾，从这个房间驰骋到另一个房间，没有谁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只是，我想从属相学上给你一点不成熟的建议，我属虎，嗷呜嗷呜桀骜不驯那种，妈妈属马，蹄儿朝西脖铃儿系驮着唐三藏那种，往后余生，在选择座驾的时候，希望你做出正确的选择。

别的不说，你的编舞，即兴而前卫。抽搐、跳跃、跺脚、旋转，跳舞，努力想抻出自己那双隐形的翅膀，埋头跳舞中突然爆发出一声鬼叫，堪比小野洋子。

尤其那一招翻白眼，简直神来之笔，大胆至极，泼辣之至，不愧是土家儿女。

开始你不会跳，站不稳，试探着往上蹦，把自己从地心引力的泥潭里拔出去。虽然在我看来，只是脚掌将将离地了，但你已经被这种悬浮的感觉惊呆了，一口气转圈跳了十几个，小马达根本停不下来。

特别是晚上，你还爱爬上那口红皮箱子跳。因为箱子会凹陷，给你的小脚丫以及时的反馈。妈妈怕你打扰到楼下，就让把箱子搬到床上给你跳。

如果看到我躺在地上或床上，你也会试探着踩上来，在我的肚子上蹦迪。估计是我肚子的暖和柔软超出了以往任何一项材质，你格格笑出声来。在我肚子上一通踩，我哇哇叫，你更来劲了。少数民族的基因在你血液里奔腾澎湃。

点歌方面，沟通偶有磕碰。你分明想听某首歌，用一串焦躁的声音和急促的手势给我提示，我毫无头绪。请教妈妈，妈妈基本都知道。

但有时候连妈妈也搞不懂你的婴语，只能挨个试一遍。你听音辨曲，一个音符刚露个头，你就摇头否定了。没有人比你更懂音乐。

终于碰到了你的意中曲，默许的眼神看向我们，我懂，followyou。于是，开启社会摇模式。不过，动作做早了，会被你一脸严肃地纠正。

唯一的不和谐，来自智能音箱。总体感觉，所谓的智能，宛如智障。叫不应，拎不清，问不灵，天天跟吵架一样。

突然觉得跟你很像，妈妈怎么问你今天化妆漂不漂亮、饭好不好吃，你都如风过耳，隔壁房里提一嘴“儿歌”，你如雷贯耳，小碎步一溜烟跑过去。

跟着你听了许多儿歌，有一些体会。时代果然不一样了，现在的儿歌有很多迷惘，甚至是对父母的血泪控诉。你比如：

妈妈总是对我说，爸爸妈妈很爱我

可我总是不明白，爱是什么

又比如：

嘚吧嘚吧嘚，嘚吧嘚吧嘚

有它的时候我烦

……

嘚吧什么呀

我们那时候待遇就差多了：

月亮粑粑，背个娃娃

娃娃滚了，我不管了

吃得也不好：

虫虫儿虫虫儿飞呀，飞到老鸦溪呀

老鸦屙颗蛋呀，娃娃一口干呀……

吃饭摸肚子，有歌等着你：

强盗咕喽子，吃饭摸肚子

当然，更多的是一些简单、美好、朴素的感情。比如这首祝福别人的：

烟子烟，莫烟我

烟到隔壁老婆婆

这首寄语八月瓜的：

八月瓜，九月拃

九月不拃十月拃

十月不拃烂冬瓜

还有指纹歌：

一罗穷，二罗富

三罗四罗开大铺

五罗六罗骑白马

七罗八罗闯天下

九罗十罗金子银子坨坨

也有不明所以的，估计只是为的朗朗上口：

妹儿，妹儿，你莫哭。转个弯弯儿，是你屋

田也有，土也有，打开后门看石榴

石榴树上，一饼糖。哩哩啦啦，接月亮

月亮过沟，踩死泥鳅。泥鳅告状，告到和尚

和尚念经，念到观音。观音挑水，碰到乌龟……

儿歌带给你快乐，也带给爸爸妈妈快乐。爸爸妈妈已经不唱儿歌了，你又把儿歌找回来喂给爸爸妈妈。你有你的开心果，你是我们的开心果。

三吃

吃饭是一场硬仗。

因为吃饭，爸爸吼过你，妈妈帮你记着的。还问你，怎么骂你的，你嘀哩咕噜学我。我心里万分羞愧，真是对不起，而且知道，伤害已经无法挽回。

妈妈总爱追问你好不好吃，你有时候不说话，有时候不好意思地一笑。我理解是为尊者讳。有时候也一字一顿一拖腔地说：“好——吃——”，应该是真好吃。

爸爸妈妈是吃饭长大的，你是吃面长大的。你爱吃面，胜过米饭。不过，吃个面，每次挂一漏万。

吃饭也好不了多少。你有一件白色毛衣，胸口一只粉色小鹿，鹿角上有亮片。穿这件毛衣吃饭，每次挂满饭粒，把自己搞得像个丐帮九袋长老。玩到一半，还捡起来吃。

穿着毛衣到处跑，身上挂满粮食，白衣白饭粒，浑然一体，神不知鬼不觉就把饭吃了。

我有时候也会捡你身上的饭粒吃，还有的时候吃你剩下的香蕉蒂、草莓蒂。甘瓜苦蒂，你吃甘瓜，我吃苦蒂，物尽其用，两全其美。

不知道是照顾我，还是你嘴刁，吃东西爱掐尖吃。吃草莓只吃草莓尖儿，剩下的都塞给我。

有一阵，听歌也这样，只听第一句。“白龙马，蹄儿朝西”，蹄儿刚伸出来就闹着要重放。像极了歌里唱的一种鸟：

浪尖子上喝口水，金顶上歇个脚

鸟儿不用想往哪飞

有时落在悬崖边，有时落在浪尖子上

悬崖边上采根草，浪尖子上喝口水

金顶上面歇个脚，浪荡的人头上叫一声……

——《说鸟》

你还爱吃开心果，看见我拿出一捧开心果，雀跃之情溢于言表，冲妈妈笑出了声，不相信有这等好事。风卷残云，撒了一地的开心果壳，是你满心的欢喜。

现在，你的吃，早已超越实体的层次，而进入了形而上学的领域。

抱着我的手指，要我喂卡片书上的草莓；看到鼠小弟摘苹果，又拖着我的手指让我喂。我假装在书上一撮，用拇指食指送到你嘴里，你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了一丝疑惑，但依然张开了嘴，还砸吧了下，表示津津有味。

吃完了，把手还给我，让我给自己也喂一颗，你一颗我一颗，咱俩相顾傻笑。

画饼原来真的可以充饥。虽然没真吃到果子，但比吃到还开心。这是得鱼忘筌的境界，高。

四笑和哭

这一年，哭哭笑笑，笑笑哭哭。变脸的速度，可以申请吉尼斯纪录：前一秒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下一秒云收雨霁，彩彻区明。

据我不完全统计，你会7种哭：

嚎啕大哭（带泪）

假装大哭（不带泪，有时候哭着哭着入戏了，变成了真哭）

极其敷衍地假哭

用力过猛的假哭

模棱两可的假哭

为骗我玩而表演的假哭（你知道你在假哭，我也知道你在假哭，看样子你也知道我知道你在假哭，我当然也知道你也知道我知道你在假哭，但你还是毅然假哭，还因为我出于配合的吃惊担心而立马破涕为笑，并乐此不疲）

最多的还是嘴里包着饭的大哭（平常母慈女孝，吃饭时鸡飞狗跳）

13种笑：

职业假笑

皮笑肉不笑

手舞足蹈的笑

莫名其妙的笑

落寞的笑

小人得志的笑

奸计得逞的笑

赔笑

涕泪滂沱中被转移注意力的破涕为笑

尴尬的笑

不好意思的笑

敷衍的笑

突然的害臊夹着的掩口葫芦而笑

各种磕碰。每天一小磕，三天一大磕。我以为你会哭，但是你没有。有一次，看到你脚趾一块皮都被蹭掉了，挂在大脚趾上，都快结疤了，你也没哭。自己忧愁自己解。爸爸妈妈很自责。

各种惊喜与欢乐。滑滑梯，围着爸爸妈妈转圈丢手绢，野狼迪斯科、兔子舞、白龙马、拔萝卜，鼠小弟、故事盒子、世界各地的房子、大闹天宫、野兽国，指着羊咩咩咩、指着牛哞哞哞、指着鸭子嘎嘎嘎、指着小狗汪汪汪……

哭的时候，我抱你，手机放在一旁，你一个老鹰扑食就叼走了我的手机，稳、准、狠。

充着电呢，你一手拿手机，一手拔线，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武侠片里侠客拔剑也没你潇洒，恐怕心里排练过很多次了吧？我的小乖乖。

五写字

天寒时节，窗外白雪皴染大地，火车进出车站，偶然一列。妈妈在屋里煮东西，热气蒸腾，这时候最适合在玻璃窗上写字。

于是，和你写毛笔字玩，打一瓢水，毛笔泡进去喝饱，在瓢沿上舔一舔，清冷的玻璃上哈一口气，随心所欲涂鸦几笔，十分惬意。

写你的名字，或古诗。

春夜洛城闻笛

李白

谁家玉笛暗飞声

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

何人不起故园情

爸爸小时候最爱在土墙上、在木门板上乱涂乱画。夏天，在河边，捡一种粉包岩，写在平展质地坚硬的大石头上。

老家那条河，隔一段有一个潭，方便游泳；每个潭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豆腐潭，红岩堡，萧水岸；除了水，每个潭最不缺的就是石头。

后来到了北方，见到了海，海边的沙滩，忍不住捡贝壳和枯枝在沙上划拉，感叹这是天底下最好的写字板。

当年，更多地是用黑炭在地上写。从尚有余温的灰堆里刨出一块炭，当做笔，写在大地上。也喜欢在雪地里，用柴或手指，犁开一笔一画。

不过，你好像误解了我的意思，毛笔捅进瓢里，灌满水，往玻璃窗上大笔一挥，然后提笔四顾，踌躇满志地看向我。

毛笔滴着水，你手指也滴着水，我耳边起了幻听：你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你是一个擦窗工，乐在其中。

妈妈似乎有不同意见，说你这是在刷马桶，拿笔的姿势跟拿马桶刷子一模一样。没事，每下愈况，道在屎溺。

六隔离

要不是突然的隔离，我不知道，妈妈过的是囚徒生活。

陪你当然是幸福，但带孩子是件辛苦而残酷的事。没有自己的生活，没有自己的圈子，闭关养你。把你囚在餐椅里、洗衣机滚筒里的同时，其实妈妈也被你囚住了。

所有的时间，像掉进了黑洞，片刻不能抽身。你起早贪黑，妈妈吃饭、跑厕所都没时间。你知道，妈妈也还年轻。

新冠疫情，整个冬天、春天都在隔离，难得陪你这么长时间。想到《倾城之恋》，书里说：“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倾毁一座城，好像就是为了成全白流苏。

但是书里又说：“这一炸，炸断了多少故事的尾巴！”

时代的风浪，对于各人而已，意味是截然不同的。这场疫情，成全了很多陪伴，但也隔断了很多团圆。能陪着你，倍感珍惜。

疫情期间，毛发疯长，再一甩一出汗，你成了个火云邪神。玩针线，又把自己缠成了东方不败。

有时候你起得早，我没醒。自己安安静静地颠过来，安安静静地躺在地板上，放空自己，也可能在思考还没怎么开始的人生。

我在家办公，常常关门，你在外面扭动把手，居然能够到，还能转动打开。改成反锁，你发现打不开了，也不闹，门拍得山响，一个劲喊爸爸。我于心不忍，只好开门。

你喜欢我的胡子，用手背轻轻地蹭，这样才能感受到胡子茬在你肉乎乎的小手背上摩挲的舒服感，手重了味道就差了。

也爱薅我的头发，辣手摧发，一会像哪吒抽老龙王的龙筋，一会祭起九阴白骨爪，把我的盛世美颜抓得稀烂。

我洗头经常湿后脖领，会垫张餐巾纸。你睡觉经常湿后背，妈妈会给你垫块尿布。这是属于我们的父女装。

我不在，你会黏妈妈睡；我一来，就往我身上靠，还踢妈妈。让你muma爸爸，就muma一口；muma妈妈，就各种装聋，选择性失聪。妈妈说自己就是个快递员。

妈妈说你是她手上的王牌。放心，妈妈不是赌鬼，她可能只是怕输。

妈妈教你叫我安，你身子一扭，腼腆一笑，任凭妈妈威逼利诱，就是不叫。奇怪的是，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更奇怪的是，你怎么知道不能叫我的名字（其实可以的）。

屋后是铁轨，远处是青山。你喜欢爬窗户，因为外面有风，有鸟，偶尔还有猫，蜷伏在墙根，晒太阳。看到窗外破墙上、铁轨边游走的猫，你发一声喊，猫吓了一跳。不知道你是憋坏了，看见谁都打招呼。

还有看不厌的火车，绿皮的，蓝皮的，红皮的。灰白的和谐号，闷雷一般声音低沉。白底樱花文身的八达岭观光车，叫声像大象，动静属它最响，据说是开往春天。

冬天过去了，春天也过去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其实没发生就是成全。外面发生了很多事。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完了

应行的路我已行尽了

当守的道我守住了

在一些早晨，天朗气清，阳光打在窗上，投到地板上。晾着的衣服随风轻摆，让人感动。

我轻轻的叹息了好些次。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

就是这种感动。因为这样的时刻，有了暖意和向上的勇气，可以继续接受生活的暴击。主要是你的暴击。

七飞鸟

你的世界，万物有灵。对你来说，太阳底下都是新事物，一切都是崭新的。爸爸妈妈也祈愿，这个世界让你永葆新鲜感。

此刻，你跟妈妈在湘西老家，爸爸在内蒙青城。“草在长着，鸟在飞着”。

当我写下“鸟巢”

里面的鸟群惊飞了

诗人代薇的《随手写下》启发我：

当我写下两周岁

轻舟已过万重山

闻笛，生日快乐。

爸爸妈妈

二〇二〇年夏

（※你生日是农历四月初二，公历五月十六，都因为事忙错过了，二〇二〇年恰好有个闰四月，发在今天，也算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