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吞吐日月，人类翻越山河，原野成为稻田，森林变成钢铁。

红色的夜莺站在城市中唯一一棵大树的枝头上对着通体黑黢的乌鸦说：“人类是一群不会思考的白痴，造出一个个囚笼困住自己，又造出一只只怪物来蚕食自己。”

年迈的乌鸦一言不发，半眯着眼睛看了看树下痛哭的男人，沉默被理解为永久的包容。

“你别不信，睁开你的双眼看看啊！高楼林立，遮住了生命依赖的光，挖坑掘地，陷落一具具尸体，粗糙的布缝制成鲜花，雨露不再被认为是滋养，树木没了生长的地方，你和我不得不到处流浪。”

大风呼啸吹过，乌鸦的身体左摇右晃，爪子嵌进枝头，头颅缩进羽毛。夜莺大声嘲笑，迎风挥舞着翅膀，它在男人的头顶盘旋了一圈，停在乌鸦的身旁，接着说：“你看这男人，他幼时活蹦乱跳，眼睛一笑便好似有光芒万丈，再看他如今，是谁掐灭了他双眼里的光？”

“……”

“乌鸦，你不能再一蹶不振，我们没了雄鹰，白鹤和黄鹂沦为了人类的玩物，鸟类还等着我们去拯救。城市的灯光虽然迷惑了我们的眼睛，可自然的清香会引领我们走出牢笼。只要你愿意，我愿意跪伏在你的脚下，让你成为我的首领！”

乌鸦还是一言不发，夜莺渐渐失去了耐性，它扑打着翅膀飞到乌鸦的正前方，看到一双浑浊发黄的眼睛。

“乌鸦，原来你老了。”

黑色的羽毛瞬间根根竖起，乌鸦猛然一声长鸣。

树下的男人察觉到异常，他睁着通红的双眼抬头看去，本就布满愁绪的眉头堆出了纵横沟壑。

竖起的羽毛又慢慢垂下，乌鸦低叹一声，“你像极了你的父母。”

夜莺眼中闪过困惑，“我不记得它们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乌鸦抬起头颅，它用浑浊的双眼直直盯着面前的夜莺，记忆穿过岁月山河，过往被生生拽出尘封。

你的父母也有着红似火焰的羽毛，它们在自己的家乡被奉为神明。那里林深树密，水清草茂，是一切飞禽心中的天堂。可它们却把天堂当作地狱，讨厌那里的绿树与花草，它们说肥厚的树叶密不透风，说阳光雨露被抢夺一空，它们说鸟类不能偏居一隅，要崛起便要走出牢笼。

它们穿过森林，飞过高山，来到人类聚居的城市。在城市里，它们到处飞翔，处处停留，这里没了它们讨厌的树木，却也没有它们渴望的阳光。高楼遮住了远方，阴影笼罩大地，大地被掏成空洞，洞中挂着它们鄙视又惧怕的蝙蝠。

它们想过回去，可这城市的霓虹令它们找不到归途。后来有了你，来处成了它们无法回到的过去。

夜莺听后沉默了一会儿，疑惑道：“那么你呢？乌鸦，你又是为什么知道这些？你也是从那个天堂出来的吗？”

“不！”乌鸦低声否认，“我不是，我还没到过那个天堂，便跟着你的父母来到这里。”

“那么你原先在哪里？”

“我在……”

树下的男人突然站起，他抬起脑袋直直看着乌鸦和夜莺。

“真羡慕你们这些鸟啊！长着一双翅膀，想去哪里便飞到哪里，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夜莺不可置信地说：“他竟然不记得我们。我们在这里陪他长大，他竟然认不出我们。”

乌鸦终于有了平静之外的情绪，嗤笑说：“人类说天下的乌鸦一般黑，认不出我倒也没什么奇怪。”

“可他没有理由认不出我！”

“他又有什么理由要认出你？”

夜莺激动起来：“我有着红色的羽毛，每天为他唱着安眠曲，我陪他长大，送他出门又迎他回家！“

“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

“夜莺，人类的世界五彩缤纷，黑暗背后是流光溢彩，你的羽毛，分文不值。至于你的歌喉，他们的机器里早已收集，你，平平无奇。”

“可你明明说我的父母被奉为神明！”

“是，它们是神明”，乌鸦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它们是神明，也是异类！”

“异类？”

乌鸦冷冷看着夜莺，“它们是异类，在自己的世界里孤高自傲，在别人的世界里自命不凡，找不到可以栖息的角落，只能彼此依靠温暖。”

夜莺不信，大声斥责：“不！乌鸦，你在撒谎，你恨它们，是它们把你带到这里，你恨它们。”

乌鸦渐渐面无表情，闭口不言。

树下的男人还没有离开，他好像听懂了乌鸦和夜莺的对话，周围只有他一人，他却高声说起了话。

“你们这些人！为了碎银几两，图个吃饱穿暖，钻进一个个冰冷的洞口，变成一个个提线木偶，整天说着自由和灵魂，明明什么都没有，还高歌未来有无限可能！活成一根打人的棍子，张嘴就恨不得撕了人心，说什么善良美好，不过的为了遮掩心中那头残忍的巨兽！

人？不！你们不是人！你们是怪物，披着人的皮囊，在这钢铁森林中伺机而动。我早已识破了你们的伪装，我要逃离！我要自由，要阳光、要美好！我要回到人的世界中去，这森林将被我永远埋葬，而你们，你们会在这黑暗中日夜沦丧！”

男人说完，仰天大笑，望着树上的乌鸦和夜莺，大声说：“我要像鸟一样自由，到真正的大自然中去。”

夜莺愣在枝头，直到男人的身影消失不见，乌鸦缓缓开口：“你的父母就像他一样，是个异类。”

夜莺仿若没有听见，它望着树下那扇没有关上的窗户失神不语。

“你的父母就像他一样，是个异类。总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一直认为当下丑陋不堪，远方美丽非常。它们擅长鼓动情绪，我从世外桃源要飞往天堂，它们却把我带到这城市。到了城市，它们又不满足现状，整日里批判与抱怨，计划着远离和飞翔。我们飞过一个个地方，它们的态度仍然一如既往。

夜莺，你就在这等着吧！这个男人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夜莺迎着夕阳的光，幽幽说道：“不，他回不来了。像我的父母，像你，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