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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帝王诗,是宫体诗从内容上的向前发展和脱胎换骨。武则天继续宫体诗从香艳向帝王政治的转化。在中国历史上的帝王诗中,武则天的诗,可以毫不愧色跻身其中。故而,在此再续一节女皇诗,以与“宫体诗的自赎”相较。
女皇诗中的帝王气象
太宗以后,唐朝帝王都以“帝范”写诗。写得最好的是那位女皇帝,留下48首诗。
历史上,有不少女诗人,留下哀婉而美丽的诗篇,可写出了帝王气象的女性,只有武则天一人,她做过李世民才人,深谙帝王本性。看她的《唐享昊天乐》诗,先看第一首:
太阴凝至化,真耀蕴轩仪。
德迈娥台敞,仁高似幄披。
扪天遂启极,梦日乃升曦。
这真是一篇女皇诗。读后,有一种女皇帝入诗就该是这样的点化。“太阴”、“娥台”、“幄披”,都是女人标志,用这些标志入“化”、“德”、“仁”之帝范,就出现了诗中女皇帝。“天”和“日”,都是帝王象征,“扪天遂启极,梦日乃升曦”,她“扪天”、“梦日”,想做皇帝的心思暴露无遗。再来看她的第四首诗:
巍巍睿业广,赫赫圣基隆。
菲德承先顾,祯符萃眇躬。
铭开武岩侧,图荐洛川中。
微诚讵幽感,景命忽昭融。
有怀惭紫极,无以谢玄穹。
这首诗,便是太宗遗风了。《全唐诗诗话》说:“凡太后之诗文,皆元万顷、崔融辈为之。”这样说来,也是有可能的,但在拿出确凿证据前,我们还是宁愿相信这些诗都是她本人的作品,因为诗里有她独特的体认,尤其是对帝王思想的体认,是他人无法代替的。倒是人人都称道的另一首诗,很可能有假。
诗曰:“明朝逰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这首诗,没有王气只有霸气,没有雍容帝王气象,倒有几分巫婆模样。历朝历代皆有太后临朝,汉有吕雉,清有慈禧,可她们从未想过要当女皇,她们有帝王权力,却没有帝王思想,惟有唐女有帝王气象。所谓帝王气象,就是帝王权力加上帝王思想而有之模样。此模样,就王者本人而言,是他自我意识的释放,对他者来说,那就是阳光。帝王气象的阳光,从宫廷升起,照亮了宫女和宫体诗。
唐女肥胖,沐浴着帝王气象的阳光,茁壮成长,长得像唐太宗的诗一样,雍容富态,沾了一身“帝王气象”的光。这要归功于宫体诗革命,使帝王气象在宫里流行,宫女得其时尚,而女主得其思想,终于培养出了女皇。
唐太宗以帝王思想齐家,继续在家里打天下,打出个玄武门之变,他就开国了。可他没有想到,他把帝王思想带回家,使美人帝王化。
太宗问他的媚娘,如何驯服烈马,美人回答,用鞭子抽,匕首扎,铁锤打……总之,是马就要被人骑,不能被人骑就该杀。这很可怕,但太宗喜欢,他在面子上尊重长孙皇后,而骨子里却欣赏武媚娘那样有杀气的美人。后宫佳丽,不乏淑女,可太宗等闲视之,“不爱红装爱武装”。
“爱红装”,是宫体诗气象,“爱武装”,才是帝王气象,媚娘“爱武装”,英姿飒爽,洒满了帝王气象,带有杀气的美,透出了有革命理想的青年模样。她要革李家天下的命,革出个武家天下来,为此,她把国号都改了,改“唐”为“周”。
她废了自己儿子,杀了自己的儿子,想传国于武家子孙。但她的野心,只能激励武家子孙,却不能号召革命,她享受了革命的成果,也亲眼看到了革命的报应,临终前,她不得已告别革命,留下遗嘱:祔庙,归陵,去帝号,称则天大(顺)圣皇后。
最终,她还是决定取消帝号,恢复原来皇后身份。虽然刹车,可革命还有惯性,一不留神,她又继续革命:自定谥号“则天大顺圣皇后”。本来,谥号由后人评,可她偏要在生前自定,她不愿,恐怕也不敢让后人去评。此前,历代谥号,都不过一二字,从她开始,多加溢美之词。
她原本就是个革命者,却自谥为“顺”,“顺”在谥法里已有定论:“慈和便服曰顺。”但她的谥号“则天大顺”,就突破了这一规定。“则天”二字,来自《论语》,子曰:“惟天为大,惟尧则之。”以“则天”自居,乃向尧看齐。
革命不管多么激进,都革不过自己的命,命是时间对人的规定性。她大限已到要寿终正寝,于是,打开乾陵,里面躺着唐高宗,那是她的夫君,当年就是高宗把她从尼姑庵里带回宫廷,现在,她要归陵,名正言顺。
这陵是她选的,为高宗选也为她自己选。她早已看好了这块风水宝地,她要进去。按陵制,帝王陵墓封好后就不能开启,据说一开启,就会坏了帝王家的风水。可她偏要开启,在入土时,她还要革命一次。生前,她革命尚未成功,死后,她仍在努力,要在九泉之下将革命进行到底。她死了,可革命的幽灵,还在宫里游荡,徘徊于帝王气象。
走向自然与人生的自救
还有另一条路,用了唯美的宫体诗形式,赋予自然和人生。这条路,闻一多先生称之为“宫体诗的自赎”,即以美的形式自赎,为唐诗指路。
这条自赎之路,是一条“春江花月”路,美的形式,走出了宫体诗狭窄空间,在广阔的自然和人生中“圆美流转”,一路走来,唐诗美轮美奂。
以“春江花月夜”为题写诗,还是从隋炀帝杨广开始,诗云: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
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诗中景象,由静而动,“暮江平不动”,是至静,然而“静者静动,非不动也”,“春花满正开”是花先动,花先动而后江水动,遂有“流波将月去”,连天上那一轮明月也随这江水流动,于是,滔滔之势渐起,在江海一线形成潮涌,难道他猜到了月球引力作用?“潮水带星来”是至动,眼前星落潮涌,天上星光依然,则是至动而静。
这样的气象格局,宫体诗哪能笼罩得住?诗的意境里不光有美,还有一种理性的感悟,从宫体诗里赎出来的形式,把自然变成了格律诗。平心而论,隋炀帝的诗还真是好诗,担得起“圆美流转”四字,他纯以诗人本色写诗,一点不端帝王架子,他的诗,放在第一流的诗人里面,也是毫不逊色的。
在这首诗里,诗人的姿态是静观的,他在一旁观照,主体性尚未入诗,故“无我”。而唐代诗人写景,则人与景互动,如“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惟有敬亭山,相看两不厌”,将对象化的自然融于诗人主体性中,故“有我”。诗“有我”好,还是“无我”好,这倒不一定,但写“无我”的诗更难。
杨广《野望》诗,终归还有“一望”,还是“有我”之诗,而这首《春江花月夜》却能将“无我”进行到底,让“我”退出去,走向自然意识。
唐代诗人也能以“无我”写山水诗,“无我”之诗,纯向自然之美。如李白《望天门山》: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直北回。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李白写了很多山水诗,都是诗中精品,独有这首诗“无我”,因而是精品中的精品。李白《望庐山瀑布》诗也很有名,是“有我”之诗: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他在诗里“遥看”,眼前景都是他看出来的,他夸大了自己的视觉效果,将自我无限放大,放大到了“疑是银河落九天”!自我如同阳光,随瀑布“飞流直下”,有一种游仙的感觉。这感觉放大了他的自我,这是一个趋于无穷大、“上下与天地同流”的自我。
而《望天门山》正相反,他那个无穷大的我从诗里隐去,化为乌有,这太难了!这样的诗,不是人写的,而是神写的。人写的诗,如杨广“无我”,难免还有放不开的感觉。而李白,“有我”似游仙,“无我”则洒脱。
李白的洒脱里,有一份自由,那是自我“上下与天地同流”的游仙式的自由;还有一种自在,把至大无外的自我放下来,放在“无我”的境界。
看吧,“天门中断楚江开”,这都是眼前景,直接道来,一“断”,一“开”,用了两个动词,来为山河号脉,山河自动或为神来。山川大势,他一笔划出,“碧水东流直北回”。眼前景象万千,化为一线,如张旭狂草,千头万绪的线之舞,被他用一笔就捋顺了。
杜甫说“白也诗无敌”,便是太白那份如自然般的洒脱,无人能及。他的自我那样大,可他提得起放得下。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一“出”,一“来”,“出”的是两岸青山,“来”的是孤帆一片,而“我”就在“孤帆”里。水流,山动,帆来,从天涯之“日边”来长江之“天门”。
有人说,“日边”,是天子身边,是长安。不过,我宁愿以它为自然,因为它太美——长河落日,孤帆一片……知向谁边?
杜甫也有这样的“无我”之诗,其《绝句》四首之三,云: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钱钟书《宋诗选注》里提到,唐宋时期,诗人要入川,要骑驴子。驴子是诗人的坐骑,所以,杜甫骑驴入川。老杜自称“骑驴三十载”,那便是在炫耀他的诗龄了,作《绝句》时,他正身居蜀而“三年望东吴”。
老杜卸了驴子入草堂,倚窗而望,窗前,“两个黄鹂鸣翠柳”,多么活泼!一片绿色中,有黄色在动,绿色是婀娜之柳,黄色是飞鸣之鸟,老杜真不愧骑了三十年驴,大自然的生机,他一点就透。远眺,“一行白鹭上青天”,在蓝的底色——蓝天上,有一条白——“一行白鹭”在飞翔,化作白云去也。
于是,他的视野从天上回到窗前,突然发现,那窗口变得无穷大了——“窗含西岭千秋雪”,“西岭”,就是岷山,岷山积雪千年,蓝天里,飞白已逝,可永恒的白——“千秋雪”,却矗立起来,与天相接。岷山下,那“千秋雪”丝毫不动声色,就化作了一条岷江,奔流而至老杜门前,门前停泊许多船。
这些船,从东吴来,往东吴去,门前有合江亭可以登船。“门泊东吴万里船”,就是对这一事实的陈述,有时直接陈述,便是最好的诗。好诗,不用像贾岛那样去推敲,也不能去推敲,一推敲就坏了。
这四句诗,前面两句华丽,充满生机,高蹈而有青云直上之势,后面两句,自然而然,“窗含”句,大气而洋气,“门泊”句,则大气而朴实,惟其朴实,方能将全诗收住。以华丽开笔,以朴素收之,以一笔收住万里。尤其是那个“泊”字,在动静之间,似动非动,将动未动,就要开动,尚未启动,在这短暂的不确定性里面,有一种贯穿万里江山的契机。
李、杜之诗,有我时,风格迥异,臻于无我之境,则颇为神似。此二人者,立于唐诗的江山,一个经天,一个纬地,难分轩轾,无有高低。从宫体诗脱却出来,诗的情绪走向自然。
《春江花月夜》的宇宙意识
有一首唐诗,被闻一多先生称为“顶峰上的顶峰”,这便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张若虚与陈子昂同时,这两人,一个沿着六朝宫体诗的路子继续上升,升到宇宙意识里自赎,用宇宙意识来写诗自救,这人就是张若虚。而陈子昂则在历史的转折处,怆然掉头而去,转向盛唐诗的新路子。
闻一多指出,通往顶峰的路,从卢照邻的《长安古意》开始起步,中间经了骆宾王、刘希夷等人接力,才走到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卢照邻在《长安古意》里,让思绪跑马,让欲望开花,将宫体诗里那一双袖手旁观的冷眼,换了一副热心肠,从宫闱里跑出来,跑到都市大街上。街上欲望在飞扬,他的诗跟着飞扬,华丽地飞向公侯家、青楼娼家。见了美丽女子,“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是浪子,不妨先来个山盟海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对于青楼,诗人丝毫没有歧视,不仅以娼家入诗,极尽言美之能事,而且“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游侠与浪子难分矣。
这些,还都是宫体诗的路数。可他在结尾处,却改弦易辙,从华丽走向孤独。因为他发现华丽靠不住,人生留下的只有孤独:“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在欲望飞扬的都市,还有人在读书,那人便是“扬子”——扬雄,《长安古意》之古就在这里,在花天酒地的世界里,安心读书。
诗人来了,来向这位读书人行礼,可“寂寂寥寥扬子居”,有几人知?“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一声叹息余,他离去。接着来了刘希夷,他没有吟长安古意,而是唱洛阳人家: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行逢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须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人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白发乱如丝。
但看旧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这首诗,不是欲望在飞,而是宇宙意识在飞,如花飞。
先是桃李花在飞,“飞来飞去落谁家”?引来洛阳女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这一问,就问出自然和历史来了。连自然都变了,松柏为薪,桑田变海,历史就不用说了。
“古人无复洛城东”,可落花依旧,“今人还对落花风。”花看起来易逝,其实命永,花开花落虽变幻,而开落本身却永恒,花比人强!“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为此奉劝红颜女,“须怜半死白头翁”。
可怜眼前白头翁,当初也是玉树临风美少年,也曾“清歌妙舞落花前”,可“一朝卧病无人识”,往日恩爱之红颜,“三春行乐在谁边”?
红颜难恃,恩爱易逝,“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白发乱如丝”,用宇宙意识来看,人生不过如此,“但看旧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他这样透彻的感悟,只好用来凭吊六朝,难以为盛唐开头。盛唐要发出历史最强音,宇宙意识必须服从这使命,放下白头吟。于是,《春江花月夜》来了,走向宇宙意识,发出盛唐之音: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这分明就是宇宙意识的自由显现,如同思想有自明的前提,诗也有自明的语言,这是最高级的语言,是不需要加以说明的语言。“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语言,如此透亮晶莹,它们还需要说明吗?
以往的诗,也有宇宙意识,但都作老成语,以物哀心写之。刘希夷《白头吟》,以“落花风”写出宇宙意识,在黄昏里看美少年,留下一声叹息。曹操《观沧海》诗,其宇宙意识亦有悲凉意,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而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则写出了美少年的宇宙意识。一般来说,美少年多有自我意识,难有宇宙意识,因为宇宙意识是要无我的,人非历尽沧桑难以无我。而美少年的美,多是有我的天赋之美。
能以青春本色,写出光昌流丽的宇宙意识,那是张若虚的本事。“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在少年,多有此问,而难有答案,能以一句“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来了断,那要有以玄学入诗的功夫,此功夫,以六朝积累,孕于一人——“不知江月待何人”?待此人也。
此何人哉?如在魏晋,便是“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玄学之士,以诗意入玄学也。如在唐初,则“但见长江送流水”,将玄学化作诗。
这样的本事,李、杜没有,但不能以此就认为张若虚是比李、杜更伟大的诗人,我们只能说《春江花月夜》这首诗,是全唐诗中最好的诗,那是只有在一个时代的青春期才能写出来的诗,张若虚应运而生,适逢其时。
雷海宗说,中国历史的两大周,以淝水之战分界,唐初,就到了第二周的青春期。青春期的诗人多有怀旧,长安公子的古意和洛阳女儿的叹息都是怀旧,是以中原往事悼念旧朝,那诗的节奏,分明就是从南朝走来。
用宇宙意识的眼光来看,长安街上那些花花绿绿的物事,根本就不值一提,刘诗用宇宙意识否定了《长安古意》里的自我意识,却未免太老气。批判旧世界,还要建立新世界,这使命要张若虚来担待。
无论是《长安古意》里那活蹦乱跳的欲望,还是《白头吟》里那过于深刻的思想,都不宜于建立新世界,新世界存在的基础不是怀旧,而是永久。
构造永恒的材料,不应是历史上的古意,以及人世间的白头,这些都靠不住,靠得住的是春江花月,“人生代代无穷已”的信息都在这春江花月里。张若虚以春江花月为唐诗的江山打下了底子,因此唐诗的基础,不是自我意识的山麓,而是宇宙意识的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