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仍知身是客读宋代诗人欧阳修七绝《梦中作》文/詹子今天,“时间嗅”来品读宋代诗人欧阳修的一首七绝《梦中作》: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欧阳修(—),宋代著名文学家、史学家,唐宋八大家之一,堪称文坛领袖、一代宗师。历仕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累擢知制诰、翰林学士,历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宋神宗朝,迁兵部尚书,以太子少师致仕(退休)。唐宋八大家,是唐代和宋代八位散文家的合称,分别为唐代柳宗元、韩愈,以及宋代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曾巩八位。在这里,值得敲黑板划重点的地方是,“三苏”、王安石、曾巩都是出自欧阳修的门下,而且都是以布衣之身被他相中、提携,从而名扬天下。不仅三苏王曾,欧阳修对更多真才实学之人都有知遇之恩,一生桃李满天下,堪称千古伯乐:如张载、程颢、吕大钧等旷世大儒的出名,与他的学识、眼光和胸怀密不可分;如包拯、韩琦、文彦博、司马光,都得到过他的激赏与推荐。还是从欧阳修的生平开始说起。公元年,欧阳修出生于绵州(今四川绵阳),当时他的父亲欧阳观已经56岁了,任绵州推官,主管刑狱工作。可老来得子的喜悦仅仅持续了3年,欧阳观突然身染重病不治而亡,抛下年幼的欧阳修与母亲相依为命。孤儿寡母迫于无奈,只好前往随州(今湖北随县),投奔叔叔欧阳晔,但欧阳晔也只是一介小吏,家境也不宽裕。好在母亲郑氏出身江南书香门第,亲自辅导欧阳修学习,买不起笔墨,就用芦苇杆当笔,在沙地上教他读书写字,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画荻教子”。公元年,23岁的欧阳修以进士及第,被朝廷官员胥偃选为女婿,婚礼之后,很快被授予官职,出任将仕郎、秘书省校书郎,次年更是调任西京(洛阳)推官。金榜题名,洞房花烛,步入仕途,欧阳修三喜临门,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后来,在诗作《送徐生之渑池》中,欧阳修如此回顾自己这段人生经历:“我昔初官便伊洛,当时意气尤骄矜。主人乐士喜文学,幕府最盛多交朋。”北宋时期,西京洛阳是仅次于东京汴梁的全国第二大城市,热闹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在这里,欧阳修生活了三年,“当时意气尤骄矜”,年少轻狂,纵情声色,创作了大量写给青楼女子的艳词。“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这一对出自《戏答元珍》的诗句,是欧阳修被贬至峡州夷陵(今湖北宜昌)县令后写下的,可以窥见他对那段岁月的真切感慨,有失意,有嗟叹,也有若隐若现的怀念。当时是年,距欧阳修调离洛阳仅3年时间。自我放纵的后果很严重,年轻时私生活有失检点,给欧阳修后来的仕途埋下了一颗又一颗的爆雷。才子本风流,可一旦处于庙堂之上、权力中心,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就很容易授人以柄,成为政治上的软肋。果不其然,真假难辨、永远无法解释的男女绯闻纠缠了欧阳修一辈子,政敌纷纷以此为借口弹劾他,他的多次被贬,都与之有关。所有旁人都觉得,欧阳修被贬是因为生活作风问题,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政治问题才是真正的原因。尽管所有绯闻最后都因证据不足不了了之,但不管真假,“唾沫星子淹死人”,满城蜚短流长,搁谁身上,都会焦头烂额、心力交瘁,更何况是位高权重的政治人物。欧阳修晚年曾自我反省说:“三十年前,尚好文化,嗜酒歌呼,知以乐而不知其非也。”那时候只知道追逐欢乐,哪管得了什么是非呢?公元年,65岁的欧阳修背负着百口莫辩的绯闻病逝。即使如此,再多的艳词B面暗尘,都掩不住欧阳修一代宗师的A面光辉。近代学者王国维一语中的:“永叔(欧阳修)、少游(秦观)虽作艳语,终有品格。”在诗言志、文载道的诗文领域,欧阳修“临大事,决大议,垂绅正笏,不动声气,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谓社稷之臣矣”。今天“时间嗅”品读的《梦中作》,便是欧阳修言志之诗的代表作。《梦中作》记述梦中所见,写作时间为公元年,当时欧阳修因支持范仲淹主政的庆历新政,被贬谪到颍州(今安徽阜阳)任知州,尚未被朝廷重用,梦境的扑朔迷离,诗人的抑郁恍惚,都与他当时政治上的不得志有关。“夜凉吹笛千山月”,起笔非常高远,也非常孤独。秋夜凉寒,绵延的千山之上,月色如水,笼罩四野,所有的天地都是空寂的,仿佛置身远古洪荒。欧阳修孑然一身,伫立在千山之间吹响竹笛,笛声飘荡,把心里最深的孤独交了出来,可此时万籁俱寂,除了天地,再无知音。有没有陈子昂《登幽州台歌》浓缩版的既视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也许,在那一刻,欧阳修跨越时空看见了陈子昂,两个孤独的灵魂正在天地对话。“路暗迷人百种花”,笔锋一转,欧阳修把目光投向了春夜,尽管黑暗容易使人迷失,但盛开的百花把凄清一扫而空,勃勃生机扑面而来。这一句描摹的,与我国南宋词人叶梦得的“尽放百花连夜发,休更待,晓风吹”、日本现当代作家川端康成的“凌晨四点钟,看到海棠花未眠”一样,都是生命的遇见、绽放的姿态。也许有暗夜未眠的忧伤,但终究有鲜花盛开的美丽。这,就足够了,人间总是值得。我们以渺小的艰辛的生命庄严地活着,美丽地活着,如同小小的灿烂的开放着的花朵。“棋罢不知人换世”,这里借用一个传说故事,比喻世事变迁。南朝梁代任昉在《述异记》中说:晋时王质入山采樵,见二童子对弈,就置斧旁观。童子给王质一个像枣核似的东西,他含在嘴里,就不觉得饥饿。等一盘棋结束,童子催他回去,王质一看,自己的斧柄也已经朽烂。回家后,亲故都已去世,早已换了人间。都说世事如棋,棋道如战局,巧计妙思,诡诈无常。在大千世界的这盘棋局里,芸芸众生皆为棋子,生死都掌控在棋手手中,那种无力感,真的痛入骨髓。就像歌手王菲在《棋子》里唱到的:“想走出你控制的领域,却走进你安排的战局……我像是一颗棋子,来去全不由自己,举手无回你从不曾犹豫,我却受控在你手里。”在欧阳修看来,操控他的棋手当然是强大的帝王,而帝心如深渊,永远都看不透,往往一个不经意的手势翻转,都会搅得风云再起、人间变色。“酒阑无奈客思家”,酒筵将尽、酒兴已阑,醉后的欧阳修沉入重重梦乡。梦里仍知身是客,不如归去,可家到底在哪里呢?绵州?随州?汴梁?洛阳?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人间之大,竟无以为家!而且,欧阳修在梦中写梦,活脱脱一出中国北宋版的《盗梦空间》。南唐后主李煜在词作《乌夜啼》中也写到了“梦”:“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只不过欧阳修悲的是个人际遇,而李煜痛的却是家国倾覆。欧阳修诗中说到的“客”,当然包含有羁旅之客的意思,如李煜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但更多当有天地过客的深意,像诗圣杜甫著名七律《登高》中的“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这首七律,也让热播剧《庆余年》中的男主角范闲在当时的文坛上迅速走红。天地永恒,可身为过客的我们仅匆匆百年,强烈的对比,忧伤的宿命,真是人类共同的大悲哀,每每思之念之,总是令人恸然。《梦中作》全诗对仗工巧,前后两联字字相对,天衣无缝,每一句各自独立,描绘了秋夜、春宵、棋罢、酒阑四个不同的意境,如同四幅单轴画,但又浑然天成,与杜甫的《绝句》同出机杼:“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当年欧阳修因政治失意写下《梦中作》,表达的是一种曲折而复杂的个人情怀。现在的我们来读,大可跳出这个拘囿,以更高的宇宙视角来解读,便能“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见过自己,知道自己的分量;见过天地,知道自己的卑微;此后再去见众生,便是一种慈悲的觉悟,慢慢地将自己的身段降低,甚至根植到泥土里去,正如《道德经》里所说的“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图/詹子摄于张家界大峡谷)詹子,原名詹春华,资深媒体人。工作之余爱好写作,作品散见于国内各知名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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