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鹂

春天是用来虚度的,但所有的虚度都是人间值

发布时间:2023/10/12 14:30:21   

雪樱春天是用来虚度的。赏花、踏青、放风筝,这是虚度。和面糊炸香椿,香椿芽嫩得能掐出水;挖野菜包水饺,皮薄馅多绿意浓;摊韭菜鸡蛋饼,要选头茬儿春韭,这些都是细活儿,得有大块大块的时间,也是虚度。但是,到头来想想,所有的虚度都是人间值得。来家干活的家政大姐,在自家是甩手掌柜,采买做饭都是老公干,她没上过学,不会算账,倒落得个清闲。她唯一会干的是包饺子。妇女节那天下午放假,她拎着小铲子去近郊挖野菜,挖了一下午,双腿蹲得又酸又麻,才收获两小把面条菜。回家后,择、洗、剁,拌上提前化好的肉馅,撸袖包水饺,忙活个不停。听她说,待吃完了,已是晚上8点。老公不在家,她和儿子没吃完,第二天早上起来煎水饺,本来计划中午带着当午饭,却被儿子要走了。“他单位食堂伙食也很好,但就是爱吃这口,每年春天都吃不够。”大姐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我能想象到,她的儿子,1.78米的帅小伙,西装革履去上班,出门前与母亲“抢”野菜水饺的场景,略带羞涩,内心盛满可爱,一直蔓延到眼角眉梢,那是回到童年的幸福吧。楼上有个爱唱歌的小男孩,上五年级。我清晨出门几次遇到他,上学的孩子里,他总是最后一个出家门,不慌不忙,哪怕晚点了,也不像其他小孩那样满脸哭丧表情,而是背着书包、踱着方步,有时候我恨不能上前推他一把。平日里,他很少唱歌,只有在周末,快活得像只百灵鸟,在家唱,出门唱,下楼倒垃圾也唱,那悦耳的歌声就像一根细细的金线,把快乐串联起来。有段时间,听不到他的歌声了,原来他妈妈生了二胎,家里的宇宙中心移位了;不久,又听到他的歌声了,空灵、动听,恍惚之间,如若天籁。现在,唱歌的人变成了两个,他和弟弟,他唱一句“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刚满三岁的弟弟便奶声奶气地嚷道:“春天在哥哥的眼睛里,还有那会唱歌的小瑞瑞。”瑞瑞是弟弟的乳名,让人不禁莞尔:嗨,真是两只淘气的小黄鹂。壬寅之春,闺蜜晴儿完成了件大事,不是她自己拿到驾驶证,而是女儿学会了骑自行车。女儿去年9月入学,当英语老师的她对孩子要求既高又严,每天放学做多少口算题、预习几页课文、跳绳踢毽子等,都要按时在小黑板上打卡。中午放学回来吃完饭,还要着急忙慌赶点上会儿外教口语课,但小姑娘乐此不疲,她与外教隔空对话时,眉眼飞扬,露出小豁牙,可爱极了。对于学骑车这件事,刚开始晴儿在后面扶着,累得气喘吁吁,一下狠心把两侧的辅助轮子给卸了。没想到第四天,女儿竟能自己骑着自行车到处跑了,晴儿激动地发了朋友圈。地下停车场里没有风,女儿的身影就像一道彩虹,拖出一条美丽的抛物线。或许,这就是春天的礼物吧,她说。我不禁由此想起好多童年趣事,是啊,哪个孩子没有在大风天里跑得满头大汗,甚至又喊又叫呢?春天就是把自己全部打开,然后静静地驻足,像凝视一朵花一样凝视自己。春天是用来虚度的,大把大把的光阴任由挥霍,连慵懒的风也裹挟着几分浪漫,就像古人出游,“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一痕春水,此身此心,不过是灵魂清音。年轻时,享受春;中年至,才惜春——成千上万种浪漫,都归于一:对死亡的预演。最擅长写春天的莫过于曹雪芹,一首《葬花吟》、一首《芙蓉女儿诔》,就足以奠定《红楼梦》的史诗地位。曹雪芹的春天,容得下大千世界,也尽展内在气象。宝玉要把花撂在水里,黛玉却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蹋了。”每次读到这里我都会有不同的感受,糟蹋的哪里是花,分明是青春。青春就是春天的剧场,拒绝任何玷污,保持纯粹立场。我最喜欢第19回,元妃省亲后的一个午后,宝玉把午睡的黛玉唤醒,两人有说有聊、打打闹闹,宝玉说,“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洞里有一群耗子精”,最后被黛玉识破,道:“我把你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我呢。”一个温暖快活的午后,一个千金难买的瞬间,也是一个童年快乐的高峰,让人艳羡。无独有偶,龄官画蔷和贾蔷放飞小雀,也深深打动人心。发现龄官画蔷的人一定是宝玉,“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已经画了有几千个‘蔷’。”宝玉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样个形景。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一个从姑苏买来的演小旦的女孩子,宝玉为何如此牵挂?是怜惜,也是一种忏悔。后来,宝玉找到龄官,请她唱《牡丹亭》中的“袅晴丝”,龄官拒绝,“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又让贾蔷去请她,他提着雀儿去,再次遭拒,气得贾蔷将雀儿放了,把笼子拆了。书中写道:“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这才领会了画‘蔷’深意。”一个“痴”字,流转出脉脉深情,是有情之天下,也是人性之光芒。龄官画蔷、湘云醉卧、香菱学诗、黛玉葬花……似乎葬花环节为全书起了个最高音,彰显人格尊严和自由追求。所以,曹雪芹的春天,也是我们共同的故乡。女娲补天剩下的一块石头,被一僧一道带到人间,宝玉降生在贾府,因为元妃省亲,贾府建造一座大观园,乃是太虚幻境的投影;最后宝玉又被一僧一道带回青埂峰,“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苏轼说,“空故纳万境。”曹雪芹用“情”照亮了“空”,使人生充满了意义。因此,这万紫千红的春天,这种种有情的春天,就这样走向了永恒。春天是用来虚度的。我贪恋那些舌尖上的野味,氤氲着妈妈的味道,我也艳羡那爱唱歌的兄弟俩、那个学骑自行车的小姑娘,因为他们身上能够寻到我童年的影子:扎着马尾辫,脚蹬白网鞋,在校园的大操场上跑啊跳啊,尽情放歌,像风一样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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