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黄鹂 >> 黄鹂的天敌 >> 无边诗境入画来王明明古人诗意图赏析
支英琦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诗书画本为一体。墨写古人诗意,图说文人情怀,是历代画家乐此不疲的雅事。诗情画意的场景是悦目怡情的:高士踞坐在松下听泉,有鸟群飞翔在雨雾缥缈处,蜿蜒的山径走来携琴的旧友;或者,是一叶小舟荡于绝壁下,留白的地方不着一痕,山水云气里已经是涛声如震……诗中有画,所以高山水流,曲径通幽;画中有诗,所以微花低吟,竹叶有锋。诗情画意的笔墨交融,给中国人一方彼摄相因的精神桃源,人与万物自然生息,天下灵性往来加持。
这样的画面看得久了,不知不觉就走回了古时的文人情态,明知做不成画中渔樵,也痴情于那种行走山林的潇洒通脱,心甘情愿在诗画中安妥心灵。同时,这样的画面看得多了,内心深处也会生出许多怅惘:同样的词意,同样的笔墨,经过历代画家的皴擦渲染,渐渐地成了一种程式化的构图。特别是今人画的古人诗意图,笔墨还在,图形仿佛,但缺少了文化的神会与精神的体贴,也就缺少了情感的蕴涵和人格的风标。就好像在嘈杂的商场里听到一首古琴曲,音韵仿佛,情态不复,心中终是惘然。
惘然终归惘然,无奈内心里终是不甘,期待着还能看到让人心旌摇动的诗韵丹青,能谛听诗画中几不可闻的妙音天籁,洒落如光风霁月,依然可入我眼我心。
也许是天随人愿吧,庚子深秋,与王明明先生等一众好友偕游闽浙,每日流连山海之间,看溪涧水流,鸟飞花落,倾听岁月深处风声入林,恍惚间,已然循着溪山往迹,走回了唐宋的诗词胜境。那天午时,我们漫步在雁荡山径,秋色澄澈,鸟去林寂,明明先生拿出随身携带的IPAID,给我看他刚刚完成的开古人诗意图册。一幅幅图画次第展开,即使是隔着电子屏幕,那久违的文人气息也已随着墨色淋漓于眼前。静穆的空谷中,小龙湫滴滴答答的流瀑宛若谁在吟诵: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多么美好的画面:春天的山谷寂静无声,桂花不知不觉地凋落着花瓣。月光像瀑布一样,从四面八方泻落下来,月色与水光一起升腾,竟然惊动了栖息的小鸟。山涧中鸣响的是鸟鸣?是水声?还是西人德彪西的《月光曲》?朦胧的月夜里,依然可见坚韧的荆蔓,在乱石间无拘无束地丛生疯长,喻示着生命的势力。
——这是王明明的《鸟鸣涧》。他以大写技法营造出瀑布形态的千变万幻,再把飞鸟、山涧、藤蔓和谐地纳入观者的视野,物象丰富而不芜杂,笔墨致密而又灵秀,给人一种沉静悠远、清寂恬淡的精神享受。在这里,他不是简单地以水墨摹写王维诗意,而是以水墨作为语言,在情感的深处和文化的高处,同王维进行的时空对话,是古今文人的精神抵牾与融通。在他的笔下,诗与画是一个香世界里的两茎幽兰,含道飞舞,彼此相应,在寂静的山谷里超然逸出。
在当代画家王明明的情感深处,是和唐代诗人王维灵犀相投的。
在中国文化史上,王维最重要的成就是开创了诗情画意的境界,诗与画在意境上的交融,形成了气韵生动的美感。从王维开始,诗的情怀进入了绘画,逐渐成了重要的审美标准之一。而在王明明这里,他把诗意融入画境,诗的蕴藉简远,洇化为画的含蓄丰富,形成了清旷辽远的意境之美。在他画王维的另一首诗意《竹里馆》中,月下操琴的高士与竹簧扶疏的场景水乳交融,积尘的心绪,似乎早已被皎洁的月色洗得清凉透亮------这样的画面情境,和王维的诗意美学是一致的:淡远、和谐、深厚,似山野天籁,又不乏人间烟火,有形之象的背后,是意味无限的世界。
本来,王明明就是一位传统文化观念极强的画家,他执意在传统文化的大背景下探索现代国画艺术发展的脉向。这些年来,他把目光略过旗帜招摇的当下向古代回望,在文人先贤的生活场景里,找到了水墨精神的栖园。在他的开古人诗意图中,这种怀古的情思,更是变成了溯古追今的文化对话:李白的浪漫高韬,杜甫的感怀济世,苏轼的洒脱豪迈,陶潜的隐逸闲适,成为他笔墨里一个个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那些形象,更像是一个个具体可感的老朋友,仿佛拍拍手,就能栩栩眼前: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于是,才饮下杜工部新焙的热酒,王明明又酩酊大醉于李白的《将进酒》:
你看:滔滔黄河水,从天上银河泻落而来,画面上满是岁月翻滚的波痕。岸边巨石上,李白站成了一尊雕塑,他举杯向青天的姿态,从唐朝至今,陶醉了千年时光------在这幅画上,黄河水占了上方四分之三的篇幅。画家将李白安置在浊浪排空的空间环境里,以简劲的线条和有力的皴擦,烘染出诗人浪漫高韬的精神空间,那种“会当一饮三百杯”放浪不羁的意象扑面而来------
许多年前,我曾经在黄河壶口瀑布久久伫立,任凭飞溅的水雾凉凉地吹湿身体。我感受着岁月的风声、大河的呼吸、那些幽寂至深处的生命天籁,让我泪流不止。在王明明的《将进酒》诗意图里,我再一次感受到了黄河的抚摸,体会到冲击心壁的浪飞涛渲——这是那些矫揉造作的图式化制作所无法带给我的真实的内心感受。
法国作家雅克·马利坦曾说过:“诗是所有艺术的神秘生命。”诗歌可以激发艺术家的灵感,一幅好的诗意图创作,会把诗人、画家和观者的情绪调动起来,产生审美的同频共振,诗即是画,画即是诗,人在画中,画在韵里。这是一种妙不可言的审美享受。
王明明先生无疑深谙此道,在他的古诗意作品中,时刻洋溢着深厚蕴藉的文化关怀与浪漫超逸的诗意精神。他充分认识到“诗意”对中国画创作的重要价值和意义,注重“引诗入画”,对历代诗人名作精读细研,其间,加入了他对历史、社会、人生、自然的感悟和体会,融入了即时的自我精神情感。在创作中,王明明乐于通过独出己意的构图深化诗歌的意境,并通过画意强化诗境。这样一来,他的绘画在立意、造境上局呈现出浓得化不开的诗意氛围和哲思境界。
优美的诗词审美意境、浪漫的抒情基调和强烈的主观表现色彩,构成了王明明绘画独有的特质。他的这种“诗画”特质,是通过精严的创作呈现的。
与一般意义上的文人画不同,王明明很少“逸笔草草”。他的作品最突出的特点之一,就在于通过精严的笔墨所表现出的深厚精神内涵。比如在贾岛的《寻隐者不遇》中,松树是画幅的主角,他用浓墨重写出遒曲攀延的古松,以细笔略写出松树下童叟两人,老者颔首询问的姿态与稚童认真回答的形貌相映成趣。而顺着童子手指的方向,用淡漠晕染出深深的云雾,那里,是一个虚静廓落的世界------这幅作品,造型严谨而不失空灵,法在其中又不失于度。可以说,王明明的每幅作品,都是妙设巧造的结晶,他用笔随意,墨气沉稳,笔简神完,线条有力而飞扬不张。他追求含蓄而丰富的画面韵味,意境清旷苍秀,含蓄悠远。
在创作中,王明明特别注意人物与景物的情绪贯通,以景物烘染人物的内心情感,同时,以人物的情态“传染”给自然,赋予景物以生气。在他的古人诗意作品中,人物无论大小,都是作品的中心。所以,他特别注意把握人物的内在情感,把生动传神的形象放置在自然环境里,恰到好处地展现出中国绘画天人合一的思想。在《赤壁怀古》中,一截森严的石壁屹立在画幅的右侧,任凭滔滔东逝的江水不断冲击。一条小船从迷蒙的远处划来,船上人意态从容,遥望远方,若有所思-----浩渺的江天、静默的石壁、移动的船和吟咏的人,构成了一个和谐的世界。而画中的苏东坡,面容清和舒畅,神色坚毅,表现出乐观、豪迈的人生态度和丰富深厚的内心世界。在这幅画里,我还似乎看到了画家王明明寄寓的隐逸之思与超迈之情——你看,云雾远处的繁华、富丽、诱惑,苏东坡都弃绝了,他选择的是摆脱滞碍,没有约束的自在优游。人生沉浮,世事莫测,我自乘一叶扁舟,任风吹,随浪摇,吟风啸月,随意西东。性灵的自由,意志的恒定,精神的充盈,在这里都俱全了,仰天一啸,就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多么畅怀的情境,艺术家王明明真的是醉了,他沉醉于唐诗宋词的阆苑,和神交已久的老朋友们,或竹林清谈、或渔隐汀州,或抚松望月,或对酒当歌。在这样的太虚境中,人生的一切浮华都开始退隐,心灵进入廓落通透的大宁静。
然而,神游于古人诗意中的王明明,和他的跨越时空的好友们一样,内心深处其实是孤独的,他们也想家了。
在中国的优秀古诗词中,怀乡,是永恒的主题。人生就是一段旅程,仕进和归隐,一直是文人士大夫们殊途同归的理想选择,而故乡,就是他们安妥身心的归园。故乡,是远行者窖藏的老酒,一旦喝下去,吟出的就是剑气和月光。
王明明的故乡是山东蓬莱,那是一个仙气缭绕的地方,但他并没有在那里生活过。蓬莱,是他籍贯中的故乡。在他图写古人诗意的作品中,我们清晰地看到,他一直在苦苦寻找着心中的故乡——他画陶渊明的《归田园居》,良田美宅,隐约雨雾中;他画王安石的《菩萨蛮·数家茅屋闲临水》,几间茅屋临水而驻,“何物最关情?黄鹂一两声”;他画韦应物的《滁州西涧》,一叶小舟,飘摇于画幅的右上角,那幽草丛生的野渡不就是他的出发地?
对于艺术家王明明来说,故乡,不是一个明确的地理概念,而是一个精神故园,他的故乡是“明月何时照我还”的瓜州,是“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赤壁,是“洞在清溪何处边”的桃花溪……他画“明月松间照”的松,画出一派凌然迎迓月光,那是故园人格高标的象征;他画“立根原在破岩中”的竹,清正有节,飒飒有姿,那是故园潇洒高逸的象征;他画“一览众山小”的泰山,层叠的岩石如骨骼强健,那是他仰之弥高的伟丈夫。
沉醉于古人诗意中的当代艺术家王明明,有着异于常人的文化清醒。他透过诗化的场景,为我们展示了一种传统古典文化的存在,呈现了一个天人合一、可以安妥灵魂的文化故园。有了这个故乡,不管你身在何处,都是神怡气定的。而这,或许就是王明明古人诗意图系列作品真正意义所在。
在一个喧嚣浮躁的季节里,看王明明的画,感觉好比走进自然的山野,秋水澄澈,朗月清风,一条幽寂的小路,通向鸟群归栖的树林。林尽水源处,天光如水,桃花灿烂。那是我们世代耕作的物质家园,也是精神的诗意归宿。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作者与王明明先生(右)于泰山
壹点号支言画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