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的盛夏,我坐在时光深处,望着门外绿意盎然的田野思绪万千,稻田里沉甸甸的谷穗,在热情似火的骄阳含情脉脉的注视下,羞涩地低下了头,偶尔有调皮的风拂过,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念恩,念恩,你同学来找你了。”侧门边厨房外的叫声打破了沉寂。
同学找我?我收肠刮肚,努力回忆,好像没有和哪个同学的友情,能赛过外面那火辣辣的太阳,会有人冒着被汗水湿透的风险来和我诉说思念之情,“哎,真讨厌,谁搞的恶作剧?”
我带着决不上当受骗的心里走出去,看到明叔那张爬满皱纹的脸,他笑着露出一口因为吸旱烟而变色的黑牙,那神情,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成就感,也是,这么热的天,在烈日下久了确实是要命的。
瞬间,明叔的身后露出一张年轻的脸,那明媚的笑容,堪比百花盛开的春天,就算灿烂夺目的阳光,也要逊色几分,我突然就醍醐灌顶,脑子里马上诠释了笑靥如花的最高境界,但是我以人格保证,就算掘地三尺,我也没有这个只是笑容就已经让我心如潮水的同学,我倒是希望,能和她攀上点关系。
“念恩,你好,我是你二哥思伦的大学同学,我叫杜鹃。”女孩的声音像黄鹂般清脆,额头上有晶莹的汗珠滑落。
我心里嘀咕,“叫得那么随意亲切,估计早就对我全方位了解过了,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我对眼前这个像仙子一样的杜鹃一无所知,少女的矜持不允许我多说一句话,只能对她报以友善的微笑。
把杜鹃带到家以后,我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冲到菜地,找到正在摘辣椒,大汗淋漓的罪魁祸首二哥杜思伦。
我盯着他看了三秒钟,不怀好意地戏谑道,“杜思伦,有个叫杜鹃的笑脸女孩千里寻夫到我们家来了,现在证据确凿,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可有话要说?”
二哥的眼里露出了惊愕,他调整了一下情绪,娓娓道来,“杜鹃是我高中时候的学妹,比我低一级,我们相识于学生会,高二时她转学去了攀枝花,后来她考上了我就读的师范大学中文系,杜鹃几次向我表达过爱慕之情,但是,毕业后她必须回攀枝花,川南到川北,我们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所以我不敢接受她的感情,因为总有一天,我会辜负她。”
二哥说完,陷入了沉思之中,随后脸上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苦笑,我却对这个奋不顾身追求爱情,笑脸盈盈的女孩心生好感。
见到二哥的那一瞬间,杜鹃的笑容里绽放出幸福的花朵,低下头轻轻说了声“思伦,我来还上次借的书。”然后又抬起头来,含情脉脉地盯着二哥,那种久别重逢的激动和羞涩溢于言表,二哥却并没有过多的惊喜,表现出这个年龄不该有的理智,似乎并不是很欢迎这个不速之客。
杜鹃是中文系的,我从小就喜欢文字,对唐诗宋词更是爱不释手,每个少女的心里都住着一个白马王子,我们赞李清照“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刻骨铭心,叹纳兰容若“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凄美,钦佩千古词帝南唐后主李煜不爱江山纵情诗词的洒脱。
我宣宾夺主和杜鹃无所不谈相见恨晚,我甚至觉得我那些同学太幼稚,“哼,谁叫你们没有一个能让我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呢。”
父母看杜鹃的眼神里都是怜爱,或者他们是被杜鹃的笑容感染,又或者他们知道这个勇敢善良的女孩成不了他们的儿媳妇,我们相遇的所有美好时光都是偷来的,所以要加倍地疼爱这个注定失望的女孩,用他们的余晖温暖女孩的青春岁月。
母亲为杜鹃做最拿手的炸酥肉,她在灶头上切肉,和面,熟了再起锅,杜鹃负责烧柴火,把生的放下锅,她们配合得天衣无缝,默契的画面像是温馨的一家人。
母亲炸好了,挑起来凉了凉,满眼都是慈爱,“杜鹃,你来尝尝味道。”杜鹃怕羞一直不肯尝试,母亲发扬她坚持不懈的精神,杜鹃终于红着脸低下头吃了。
母亲又给我一块,还是一惯的溺爱,“念恩,好不好吃。”我迫不及待地接过母亲递过来的酥肉,狼吞虎咽地下了肚,“妈,真好吃,好香,我还要吃。”然后又去碗里夹了几次,杜鹃一看我那从容不迫偷吃的模样就知道是惯犯,我冲她吐了吐舌头,“哎,都是我妈从小放任给害的。”
我看到杜鹃眼里有星星一样的东西,她悄悄地背过身去。
那晚我们促膝长谈,杜鹃对我敞开心扉,她嘴角上扬,“念恩,你知道吗,高中时候我就对思伦一见钟情,却因为身负全家的希望不敢放纵自己的感情,大学我报了思伦就读的学校,终于,梦里的男孩近在咫尺。”杜鹃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之中,偶尔还掩着偷嘴笑。
她停了停,“面对思伦的犹豫,我想用逼上梁山的方式让他就范,昨天,天没亮我就从家里出发,一路上问了不少十个人,顶着烈日暴晒差点晕倒才找到你们家。”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给这个勇敢的女孩一个紧紧的拥抱。
杜鹃又沉思了好一阵,神情变得有几丝凝重,“念恩,我知道等来的爱情比追来的爱情更加值得珍惜,可是就算飞蛾扑火,我也心甘情愿,我是不是很傻。”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似乎想在我这里找到答案。
夜深了,月光如水,倾泻满窗,远处的蛙声,散落了一地的惆怅。
“念恩,从我妈妈的身上,看到了母亲的勤劳,而从你们妈妈的身上,看到了母亲的温柔,我向往这种氛围,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完全融入你们的家庭,我会竭尽全力去争取。”
杜鹃的义无反顾终于感动了二哥,他们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
此后,杜鹃见缝插针去寻找各种回市里的关系,没有了距离的阻碍,她和二哥最大的屏障就能消除。
可是,人有时候真的很渺小,就如万丈红尘中的一粒尘埃,只能随风飞扬,彼岸是不可逾越的远方。
杜鹃有一个表哥,在我们市里的糖厂当领导,她想通过表哥的关系,转行到糖厂,表哥拗不过她三翻五次相求,最后给了她承诺,“鹃子,我尽力吧,但希望渺茫,毕竟学校和工厂属于不同的部门。”杜鹃的眼里,刚刚升腾起来的希望瞬间被失落代替。
寒暑假里,杜鹃单枪匹马,凭一己之力,去川南和川北教育局,请求领导法外开恩,给她的爱情一条生路,大家被她的契而不舍精神感动,佩服她为爱走天涯的勇气,最后却都鞭长莫及,爱莫能助,谁愿意为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去违反体制的事情呢。
二哥毕业后,分配的学校,和姐姐单位在同一个镇上,离家近百公里,分配的结果还算不错,和姐姐离得近,镇上的经济条件比我们家乡好很多。
杜鹃陪着二哥去学校报道,二哥的单人宿舍隔壁,是同年分配到校家在本镇的金老师,也许冥冥自有天注定,杜鹃进门那一刻,金老师刚好出来,两个人就这样不期而遇了,杜鹃看到金老师的那一瞬间,心里咯噔一下,直觉告诉她,这个女人以后会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开学以后,杜鹃又回到了学校,两地相思的煎熬让她更加明白距离的残酷,只有让自己更加优秀,将来才有选择的权利,才有机会和爱的人长厢厮守,她的专业成绩斐然,文章在几个刊物上发表。
还未等到羽翼丰满,那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杜鹃收到二哥的来信,“鹃子,我们之间的距离不可逾越,这种没有希望的等待只会浪费彼此的时间,金老师对我表白了,她不在意我贫穷的家庭,对不起,我终究还是辜负了你。。。。。。”
杜鹃早已泣不成声,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想起和金老师那惊鸿一瞥,她觉得这是自己的宿命,每一次机会,她都像救命稻草一样牢牢地去抓住,可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终究还是无法抗拒命运的安排。
杜鹃无法从这段感情里抽离出来,常常通过姐姐,旁敲侧击问起二哥的近况,姐姐当杜鹃妹妹般疼爱。
二哥和金老师闹矛盾分手时,杜鹃第一时间从姐姐那得到消息。
她打电话到学校找二哥证实,“思伦,你和金老师分手了?”二哥沉默了一下,“闹了点矛盾,分了,不过。。。。。。”话还没说完,杜鹃就挂了电话。
那一个周末,杜鹃风尘仆仆的赶到姐姐家,为她开门的却是金老师,二哥从阳台出来,看到杜鹃时猝不及防,他和金老师已经和好如初,周末来给出差的姐姐家开门透气。
三个人面面相觑,空气凝固了。
毕竟杜鹃远道而来,金老师又收复了失地,她表现得落落大方,“你们师兄妹难得一见,好好聊聊,我有事先回学校。”她有些后悔自己的任性,不然情敌也没有理由再次出现,她以退为进,让二哥去处理,毕竟二哥和杜鹃的距离是她自信的筹码。
二哥无地自容,他知道自己再次伤了这个对他情深似海的女孩,除了安慰,别无选择。
“杜鹃,对不起,那天电话还没说完你就挂掉了,我给不了你长久的幸福,我们没有未来,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但我们却是有缘无分,希望攀枝花温暖的阳光,能带你找到最好的归宿。”
杜鹃羸弱的心再次被撕裂,旧伤未愈,新伤又至,世上最遥远的距离,明明深爱的人近在咫尺,却不能给自己一个深情的拥抱。
二哥怎么解释都于事无补,至始至终,他都给不了杜鹃想要的结果。
茫茫人海,一转身就是一辈子的距离。
那年夏天,我代表学校参加一个活动去了成都,回来的时候,我决定坐火车去学校找杜鹃,我清楚地记得她给我的信上学校的地址。
当时我无法确定能不能见到杜鹃,因为大三很多学生都去实习了,但是心里有个强烈的信念告诉自己必须去,因为杜鹃毕业后就要去攀枝花,从此我们要天隔一方了。
相见的那一刻,我们紧紧相拥,杜鹃的脸上悲喜交加,“念恩,千里迢迢,你怎么来了,我以为看错了呢。
泪水在她的眼里打转,她别过头去,不想让自己的悲伤蔓延,看着她越发清瘦的背影,我的心被抽得生疼。
这一夜,注定无眠,我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一往情深,却又被残酷现实折磨得遍体鳞伤的女孩,所有的语言都苍白无力,我能做的,就是静静地听她倾诉,希望她的悲伤能嫁接给我宣泄出去。
“我把思伦的所有照片,让同学放进了一个专门的影集,我不敢去整理再面对那些物是人非的过往,怕自己的心再一次被剥离。”
我知道,她不是想忘记,她只是要把往事沉封在心底,让经年的岁月把时光染上初次相遇的颜色。
“念恩,你说我这一生还能忘记思伦吗?我总是夜不能寐,学校的每一个角落,都留着思伦的足迹,那些深深浅浅的记忆,明明昨天还近在咫尺,如今却是远隔天涯。”
窗外的路灯,寂寞无声,透着惨白的暗淡,我看不清楚杜鹃的脸,但是我知道,眼泪的尽头,是她苦苦挣扎的绝望。
“念恩,我终于明白,一开始就倾斜的情感天秤,没有等重的法码,注定会失去平衡。”
“娟子,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你一定会遇到那个对的人,陪你看攀枝花热情似火的木棉,缤纷你四季如春的天空。”
天亮了,杜鹃拿起一枚精致的书签,“念恩,送给你,这是我用学校的枫叶做的书籍,它承载了我太多的记忆,愿我们的情谊,像枫叶般永不退色。”
我如获至宝,小心地珍藏。
推开窗,外面阳光斑驳,风影摇曳树叶婆娑,我没有和杜鹃告别,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她,离开了我们曾经一起走过的岁月。